天灰沉沉的暗下去,阿青看向外公时,两眼都通红。
毕竟年事已高,那一场手术,对于阿青来说,确实是一个大坎。
足足经过了大半年的休养,她才终于可以恢复如常地走路,自那以后,简单的体力劳作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落下了病根子。
譬如,在照顾外公这件事上,她也真的逐渐有心无力,每每拖着扶着外公起床,对她来说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来这么一遭,她得痛到大半夜,后来更是腰上一块一块的起浮肿。
但她又不放心把最贴身的事交给护工,总还是要坚持亲力亲为,长此以往,等我隔了一个假期再回来,见到阿青,只眼见着她人是瘦了一大圈,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像是整整老了十来岁似的。
后来我也常想,如若这一切,连我都能发现——虽然外公那时已经是半个痴儿,可对于他最最疼爱的阿青,他或许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切的。
那么,关于外公的猝然长逝,好像也一切都有了解释。
记忆里,那似乎是大四毕业的最后一个假期,我一如往年回到外公外婆身边。
那段时间,外公有几天精神格外的好,明明平时已然吃不下多少饭食,唯独那段日子,一天能喝下去两大碗鸡丝粥,我们几个小辈私下里说悄悄话,都觉得外公铁定能撑过百岁,还讨论着要送什么礼物才好,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
阿青听得多了,却从来没有接过这话茬,只是日渐一日,待我们越发的沉默下去。
倒是越来越喜欢一手遛着大黄狗,一手牵着外公,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散步,和外公说些年轻时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
有天阿青一时兴起,正好又趁着外公心情好,没闹小孩子气脾气,她还从后院仓库里翻出来一整套“理发”装备,说是要给外公理一个干净利落的小寸头。
“夏天嘛,头发不要这么长,”阿青半眯着眼睛,弯下腰去,耐心地给外公系着理发布,“你们不知道,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可臭美,哪里肯剪寸头,现在倒是听话了……免得头发老是长长了,给他洗头的时候呀,还总闹腾。”
外公傻呵呵地笑,任她摆弄。
等头发掉得多了,掉了一地,还非要招呼着我们给拢到一起,收到他口袋里,宝贝得不行。
“我、我也玩!”
剪完了头发,阿青还没来得及帮他把理发布解开,这老小孩儿又孩子气地招手,要把那剃头的机器捞到手里来玩,拽着阿青的衣角不放,“我也玩这个,阿青,我帮你、剪头发。”
“你帮我剪头发?吹哪门子的风呀。”
“阿青,你坐——”
“……!”
我们一群孙儿本都在旁边看热闹,听外公这么一说,倒是都颇有默契地,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毕竟谁都知道,外公神志不清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甚至早都分不清我们这些人这个那个的人名。手上分不清轻重,时常又爱闹脾气,情绪上来劝不住,总爱鬼喊鬼闹……谁敢随便把自己头发交给他?指不定要变个地中海,说都没处说理去。
我赶忙起身,想过去说两句,帮忙引开话题,也帮阿青解围。
却不料一句“外公……”刚说了一半,阿青倒是答应得爽快,把机器塞到外公手里,当即便在那理发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和表弟表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秒,他俩一左一右,搀住虽站不太稳、却已跃跃欲试要大展拳脚的外公,我则跑到卧室去,换了把不大锋利的剪刀,好说歹说,终于把外公手里的那隆隆响机器,换作这钝了刀锋的剪刀。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旧抖得不停。
他极尽努力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凑近。
我们生怕他下刀太狠,一个劲在旁边盯着,只等关键时候救走阿青宝贵的头发——
可结果,他只是捋了一把发尾,轻轻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银白头发攥在手心里,开心地笑起来。
“这就剪完了?”阿青叹气,仰头看他,“司予,你又闹孩子脾气了。”
可外公这次没跟阿青争,也不要我们扶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就往花园里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树底下,复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个很浅很浅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头发,和他装在兜里的、自己的头发埋在里头,双手合十,像是默默发愿。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没说话。
倒是最小的表弟兴冲冲后脚跑过去,蹲在他身边问着:“外公,你这是干什么啊?”
外公神秘兮兮的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想了想,却又突然扭过头来,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阳,晨光将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弯弯,一双天成双凤眼,竟也有这样平白温良模样。
他说:“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们长大了,让阿青告诉你们。”
阿青缓了几秒,也跟着笑了。
嘴里倒还是如旧的说辞,念叨着:“……老没正经。”
老没正经啊老没正经。
一边念叨着,一边让我们赶紧把外公扶起来,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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