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蘅道:“可你还是问了。”
稚芙抿了嘴唇,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去,温蘅放下手中的丝线,轻揽住她道:“没关系,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的。”
依偎在温蘅怀中的稚芙,立即笑逐颜开,“夫人真好”,她道,“要是夫人是我的娘亲就好了。”
伫立在殿门处的皇帝,微微唇抽,又听稚芙问道:“夫人小宝宝的爹爹,真是陛下吗?”
温蘅轻道:“他说是”,又轻抚了下隆起的腹部,眉目柔和道,“其实爹爹……也不十分重要,他她是我的孩子,孩子有我就够了。”
稚芙听了,立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夫人,爹爹很重要的,爹爹会教读书写字,会陪着一起玩,会做好多好多事情,如果没有爹爹,小宝宝会好寂寞的。”
皇帝暗在心中夸了夸稚芙,又见她说着说着似甚是思念陆峥,微低了声音道:“稚芙有些想爹爹了”,又抬头看向温蘅,“夫人想我爹爹吗?”
皇帝心里那刚浮起的夸奖,立就转了弯儿,暗道这陆稚芙真是不经夸,稚芙可不知道门边有位天子,在心里把她夸了又骂,只见夫人不说话,便天真烂漫地自问自答道:“爹爹前些时日,教我念了一首诗,诗叫什么,稚芙想不清楚了,只记得是说,当你想念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正想念着你,爹爹想夫人,那夫人,也一定是想爹爹的!”
温蘅仍是没说什么,只问:“你想给你爹爹,编条什么样的络子?方胜还是连环?抑或柳叶、梅花?”
这事真让稚芙犯了难,她将蹲在榻几上睡觉的雷雷抱开了些,拿起先前被它压着的各式花样图纸,看了半晌,也选不出来,最后道:“夫人挑吧,夫人挑的,定是爹爹喜欢的。”
皇帝看这么下去,接下来这丝线,也得温蘅帮着挑了,这络子,也得温蘅帮着打了,这就快成了温蘅亲手打络子送陆峥了,他陆峥凭什么有温蘅亲手编送的络子,他孩子爹都没有!!
皇帝心中不快,冷着脸踱进殿内,稚芙看见圣上进来了,脸色还不大好看的样子,怯怯地自温蘅怀中站起,向圣上行礼。
皇帝“唔”了一声,嗓音无波道:“你姑姑派人过来,让你回去用午膳,快去吧。”
……可是今早出来前,姑姑明明答应她说,可以和夫人玩上一天再回去的啊……
稚芙心中疑惑,可悄看圣上龙颜殊无笑意,也不敢多说什么、多问什么,只得乖乖道了一声“是”,抱着睡得香沉的雷雷走了。
皇帝在温蘅身边坐下,看她眉眼淡淡地指绕着丝线,也不看他,似他人不存在,昨夜那番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也似是他一个人做了一场梦,并没存在过,自也没能触她心怀半分,“阿蘅”二字仍是沉在心底,无法在这青天白日唤出口,只能和声轻道:“朕听说夫人上午在外头遇见了华阳大长公主,有些言语冲突,夫人切莫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为不值得的人,坏了心情,伤了身子……”
温蘅绕线的手一顿,她回想着华阳大长公主的那些话,在心中思量许久,终是犹豫着开口道:“我想见……”
刚看了那份奏折没多久、正怀疑明郎“蹭饭”动机的皇帝,听到这三个字,心瞬间提起,她若开口说想见明郎,他不能不答应,不能不安排相见,可她若见了深爱的明郎,是否就会旧情难忘,他和她之间好不容易稍稍拉近些的距离,就又会变远,搞不好她白日刚见完明郎,夜里便又无法忍受与他同榻而眠,他就又得滚地上打地铺,还是能不相见、就不相见为好……
……可她若坚持说要见明郎,他又怎好拒绝,若她因见不到而生闷气,对她身体不好,对肚子里的宝宝也不好,那可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的皇帝,一边暗暗焦心着,一边听她终于犹豫着说出口道:“我想见一见哥哥……”悬着的心立刻落回腹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和煦道:“这事好办,你想见温羡,朕以议事为由,直接召他来承明殿就是了。”
说罢,他看温蘅仍未展眉,似是话未说尽的样子,觑着她轻问道:“夫人是不是还想见见温先生?”
温蘅心中,甚是思念担心父亲,回回听稚芙说爹爹如何,她便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心中牵挂,那日太后寿宴上,她和父亲分别匆忙,都没能好好说上一句安慰的话,就匆匆离开了父亲身边,父亲定然疑惑她去哪里了,定也十分担心她,她该和父亲好好说说话,好好安慰安慰父亲,让父亲不要为她担心,可是,见哥哥容易,可打着君臣议事的幌子,悄悄相见,可若连带着见父亲,那就是温家,又与她这罪人,过从亲密、纠缠不清了……
皇帝看温蘅迟迟不语,能大抵猜到她的心思,温声道:“夫人不必有顾虑,一切有朕来安排。”
几日之后,御驾秘密离了紫宸宫,一辆看似寻常的青布马车,停在了京郊一座幽静的宅院前。
赵东林亲自打起车帘,欲扶圣上下车,但圣上不用人扶,身手敏落了下了车后,伸手去扶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探身出车,抬眼望见宅院门匾上的“幽篁山庄”四个大字,便神色一怔,而后听圣上笑说“令尊与令兄,都在里头等着夫人呢”,微垂眼帘,扶上圣上伸来的手,下了马车,随圣上入内。
皇帝看温蘅一进山庄,走路行速,便比平日快了许多,生怕她不小心绊了摔了,连声劝道:“时辰还早呢,夫人走慢些,不急不急……”
但心系父兄的温蘅,知道多日不见的父亲和哥哥,就近在眼前,怎会不急,仍是一路急行向内,一旁跟走着的皇帝,遂只能小心翼翼地盯瞧着,准备随时伸手去扶,好在如此急行了一小会儿,便见到了提前等在山庄内、闻声走来的温家父子。
许久未见妹妹、几乎心忧成狂的温羡,忍住内心激动,欲先领着父亲,向圣上跪行叩拜大礼,然而温父一看见温蘅,便高兴得不得了,哪儿还顾得行什么大礼,直接挣脱了温羡的手,跑到温蘅跟前,紧盯着她看,紧握着她的手问道:“阿蘅,你去哪里了啊?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躲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啊?”
温蘅见父亲这般行止,登时眼圈儿泛红,微哽着说不出话来,温父看宝贝女儿红着眼不说话,再看她身边那个“小贼”,心里立时明白过来,原是这个可恶的小贼,把他的宝贝女儿偷走了藏起来,不让他们父女相见,害得阿蘅红了眼又要掉眼泪,小贼……可恶的小贼啊!!
温父四瞅了瞅、寻不着扫帚,便捋起袖子要上手,被赶来的温羡一把抱住,“父亲,这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本人,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自觉地后撤半步,语气温和地对温蘅道:“夫人和父兄在园子里说说话吧,茶水点心一早有人备好了,时辰也还早,可以待到快黄昏时再回宫,朕就在前厅等夫人。”
温羡如仪恭送御驾离开后,看向阿蘅,真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字还未说出口,双眸就禁不住有些红了,轻颤着唇问道:“这些日子,好吗?”
温蘅望着哥哥点头,“……都好,不要为我担心。”
纵是和圣上的污糟丑事,传得天下皆知,温蘅也并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她,她在意的,是她所在意的人的眼光,病中的父亲不知事,那哥哥呢,哥哥如何看她这个不知廉耻、败坏家风的妹妹……
面对哥哥关心的目光,温蘅羞惭难当地低下头去,被哥哥轻握住双肩,听哥哥在她耳边低道:“……你是为了哥哥的安危,哥哥其实已知道了,哥哥怎会低看你,哥哥只恨自己无能,只觉对不起你……”
温蘅含泪摇头,“不,哥哥不要这样想……”
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不堪与苦痛,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这般赤裸裸撕开,温蘅只说了几个字,便哽咽着说不下去,温羡望着这样的妹妹,想着她所经历的苦痛、她如今艰险的境地,也是喉头微哽,说不出话来,温父虽不明白,但着急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圈儿也跟着红了,“你们这样,我也要哭了!”
温蘅强忍住泪意,转看向父亲问道:“女儿不在的这些日子,您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喝药?”
“有的有的!”温父连连点头道,“慕安说,只要我好好吃饭喝药,你就会回来了,所以我听话,我很听话”,他上下打量着温蘅问道,“阿蘅你好不好?在外面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那个圣上小贼,有没有欺负你?”
“我很好,没有饿着,没有冻着,一切都很好”,温蘅道,“我现在有事,还得在外面待一段时间,等事情结束了,我会回到您身边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您要听哥哥的话,好好地养身体,不要担心,不要着急。”
以为终于能与女儿团圆的温父,闻言难掩失望之色,“你今天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她当然想回家,和父亲一起,和哥哥一起,放下一切,回到从前的日子,可是不行……
温蘅忍住心中酸涩,安慰父亲道:“等事情做完了,我会回家的,您别急”,她如是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声音轻缓道,“总有一日,事情会有个了结的,我会回家,回到您身边的。”
温父虽得了女儿的承诺,但还是为中间的分离感到伤心,温蘅极力宽慰好父亲,抬手将眼睫泪意拭尽,望向温羡,嗓音沉静道:“哥哥,我有事要问你。”
人在前厅等着的皇帝,也没一直闲着,他写列了几道京中市井小食,令人去买,而后将随带来的一摞奏折批看完,看天色已近黄昏,命赵东林等收了奏折,起身往后园去,欲看看他们一家人聚得如何,小催一下温蘅,没走几步,就见温蘅已与她父兄走了过来。
皇帝走上前去,看她眼角处粉光融融,似是流过眼泪,安慰道:“等得空了,朕再带夫人出来,与夫人父兄相见”,又看向紧皱眉头、一脸狐疑戒备的温先生,“先生放心,朕会照顾好夫人的。”
因慕安同他说,得对这小贼以礼相待,这样做是为了阿蘅好,温父没再朝圣上捋袖子,只是横眉冷对,轻轻哼了一声。
皇帝也不计较,含笑携温蘅登上庄外马车,看她手揭窗帘,依依不舍地望着温羡与温先生,心道,自今日起,这座幽篁山庄在她心里,不再只会同屈辱和痛苦联系在一起,还有与家人相见的欢喜与温情,所有她与他在一起的不堪记忆,他都要设法扭转它们在她心底的印象,一点点地渗透,将她所见的一片漆黑,慢慢泼染上其他颜色,让他的心,能慢慢地,钻进她的心里。
踏着满地暮阳,车马缓缓驶离幽篁山庄,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包糕点,边打开边道:“知道夫人原就爱吃锦福记的山楂糕,近来吃食又偏爱酸,所以朕让人去京中锦福记买了包新做的,此处离紫宸宫还有段距离,夫人要不要吃两个垫垫肚子先?”
温蘅望着皇帝手中鲜红的山楂糕,心里想的,皆是不久前哥哥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