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赶紧按住酒壶,连声道:“不喝了,不喝了!”
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喝多了会难受的,乖,不喝了好不好?”
她的眼神明显是“不好”,皇帝被她无声静看地招架不住,只得慢慢松开手道:“就一杯,最后一杯……”
因怕她自己一杯杯续个没完,皇帝手执酒壶壶柄,亲自给她斟上,口中叨喃:“就一杯啊,一杯不能再多了……”
他给她倒了浅浅一杯酒,她素手执杯,却并不急着饮下,只是静静望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忽地轻笑一声,“我第一次喝酒,就醉得彻底,那是还在琴川家中的时候,见回回用膳,父亲总会喝上数杯,哥哥也会跟饮半盅,瞧着好喝得很,却都不让我喝,撒娇亦无用的,心中又是不快又是好奇,遂趁一日父亲不在家中,偷偷抱了他的藏酒,想要躲起来尝一尝,可就像捉迷藏时,总能被哥哥找到一样,我很快就被哥哥发现了,哥哥经不住我的央求,给我倒了小小一杯,原意是让我尝几滴就好,可我却像喝水一样,一气喝干了,把哥哥都给吓到了……”
皇帝看她说着说着,像个同人悄悄分享小秘密的小孩子、眉眼弯弯地促狭笑了起来,也跟着弯起唇角,又听她道:“然后……我就醉了……醉的感觉真不好啊,晕晕乎乎,天旋地转,连近在咫尺的哥哥,都看不清楚,没多久,就昏睡过去了……”
她弯起的眉眼,随着渐低的话语,又慢慢平复下去,仍似之前眉若春山、眸若秋水,但没了那晶晶亮的笑意,这春山秋水,便似是清冷的、疏离的,皇帝望着她抬眼看来,手握玉杯,澄静看着他道:“我没醉,我还看得清你是谁,元弘,你是元弘。”
“元弘”这两个字,这天下也只她一人,会如此说出口来称呼他了,皇帝看她将那浅浅一杯饮尽,立夺了她手中空杯搁下,拥着她道:“好了,最后一杯也喝完了,你该休息了……”
他拥带着她要往里走,却又被她挣开,“我没醉,我还能喝,我还没有说完……”
她又执壶自斟了一杯,喃喃自语道:“后来……后来我喝酒就很小心了,等到第二次真正大醉,已经长大了,我穿着哥哥的衣裳,在琴川的细雨楼,和……和……”
皇帝看她醉得迷迷怔怔的,像是已记不清和谁在琴川细雨楼喝得酩酊大醉了,迷迷恍恍了一阵儿后,眉眼间释开淡淡的笑意,如烟雨朦胧,声音亦是轻恍,“忘了……我忘了……”
她举杯欲饮,皇帝赶紧凑近,就着她的手一气饮尽,而后怕她这么一杯杯没完没了了,不顾她的挣扎,紧着将她打横抱起往里走,脚步飞快地送到榻上,边除她绣鞋,边命侍女速送热水毛巾来。
她不安分地抬脚踹他并要坐起下榻,皇帝像捉鱼一样捉住她足,另一手紧扣住她肩背,将她箍在怀中,任她怎么挣扎,都死不撒手,等她挣没了力气,接过侍女拧挤递来的毛巾,边给她擦脸,边继续哄道:“擦一擦,擦一擦我们休息,好好睡一觉,然后明早再去找我们的晗儿。”
许是擦一擦脸,使她稍稍清醒了些,她醉亮的眸光,似是微微清明了些许,静望了他一会儿,轻道:“我的晗儿。”
“我们的”,皇帝低首轻啄了下她唇,再一次道,“我们的晗儿”,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朕那次出了许多力呢,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
她完全清醒的时候,他是不敢说这话,不敢跟她提旧时榻帷之事的,那些事,对她来说,都龌龊不堪,晗儿没有因此受到连累、被她冷待,他就在心底十分庆幸了,无事时,也不敢拿这些事,来挑她的火,尽管他自己心里,时常想了又想。
离上次抱她、有了晗儿那次,已经快有两年了,他元弘不是圣人,从前不得相见时,都时有心火灼烧,何况日夜相伴、同榻而眠这许久,之前诸事纷扰,他知她心绪极差,也不敢火上浇油,后来她产后身子复原、家族的事也尘埃落定,恩恩怨怨都如东流水去了,他夜里时有情动,曾试着去抱她,但她仍似排斥,总是挣开背过身去,他也不敢用强,只能望着她的背影,默默等待,一直等到如今。
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她的皇帝,轻碰了下她的鼻尖道:“让朕再卖力一次,给晗儿添个弟弟妹妹?”
她平平静静地望着他,无甚反应,一双澄澈的眸子,干干净净地映着他这欲要“趁醉打劫”的“毛头小贼”,像是能一眼望到他的心底。
……罢了,还是别在她酒后行事,万一明日她清醒大怒,直接带着晗儿离宫回府,他在她心中,又从“元弘”倒回了“恶心”,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皇帝心里暂泄了气,微垂目光的他,看她身前衣裳被酒颇湿,薄透地贴沾在身前,命侍女去取件干净寝衣来,自帮她除衣擦拭被酒污处,擦没两下,手下之温香暖玉,又不免使他有些心猿意马,再望着灯拢红纱的滟滟柔光中,她眉眼间的醉红酡色,如染胭脂,眸中轻漾着三月桃花流水,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柔妩风情,心中情动难止,那泄了的气,又在心底悄悄地足了起来,令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道:“……还是早些给晗儿添弟弟妹妹为好,这样他们年纪相仿,可一起长大,感情也会好上许多……”
她仍是无言地看着他,看得他默默地闭了嘴,可又觉那无声看他的轻飘飘一眼,如是细软的小毛刷子,在他心头轻轻拂过,拂得他心里细细密密直发痒,只觉那眉眼微挑的桃花眸光,是一把风月情钩,勾得他的心高高悬起,烛光流滟中,是如此之嫣然动人,纵是冰雪色,亦是倾城姿。
侍女捧送了干净寝衣过来,心头正“砰砰”乱跳的皇帝,接了在手,屏退诸侍,自是也不急着给她披穿上,就这么拿在手里,正如心中乱麻,揪搅了一阵儿,看她自己手搭了过来,将寝衣自他手中抽离,披穿拢好后,侧躺背身睡去,这尘世间所有的动人明光,也似随着她这一背身,立黯淡了下来,犹豫再三,终还是忍不住跟着靠上前去,轻握住她肩道:“……试一试吧……朕知道,从前不太好,再试试……朕不那样了,朕多想着你……其实朕从前也有多想着你,但有时情难自禁……”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阵,到最后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连“晗儿出世,朕应不是银样蜡枪头”都出来了,终见她微转身子,看了过来,醉红的眉眼如染春暮云霞,眸中霞影涟漪轻漾,低声嗤笑,“银样蜡枪头……”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心中泛起欢喜,他沉身与她贴面相望,在气息相融中,边俯就吮啄,边诱哄般含混低道:“试试,试试……开枝散叶……开枝散叶……”
第202章 散叶
尚是初秋,虽已时至深夜,犹未有凛寒之气侵衣袭人,穿廊的夜风沁凉舒爽,曳起守夜宫人轻柔如烟的披帛裙摆,亦吹摇得廊下响玉叮铃脆响,令之宛如一支风中的小诗,悠悠然自弹自唱,款奏乐章,其声空灵,宛若天宫仙音。
仙音未有仙人听,夜幕低垂,不见琼宫玉宇,唯有满天繁星如银,边静静俯看聆听,边扑闪轻耀光芒,似如佳人星眸粲然轻眨,又似在迎合这叮铃清音,轻打节拍,阶下随风轻曳的葱茏碧草,亦有数只流萤从中飞起,在这初秋的缥缈夜色中,随着响玉乐音,翩飞流光,轻舞不定。
守夜无聊的赵东林,知这时候,圣上虽未真正睡下,但定无暇对外有任何吩咐,遂就无所事事地倚在窗畔,静看长乐宫外,流萤飞舞、响玉轻摇。
……数年前,冯氏曾为这长乐宫之主时,殿外廊下未悬响玉,殿内薰笼上,也没有如现下这般,卧着大大小小几只花猫,抱在一起,睡成一团,自一月前,薛贵妃娘娘从紫宸宫回来,仍不肯回建章宫伴驾后,圣上无奈之下,令人按着薛贵妃娘娘的喜好,将长乐宫内外修整一新,还特指了两名侍女,专盯着薛贵妃娘娘从紫宸宫带回的那几只猫,令她们在圣驾驾临长乐宫时,看管好这些花猫,万勿使之惊扰御前。
……若换了从前善解圣意、柔顺体贴的冯贵妃,定无需圣上这般劳神,一早主动命人将圣上不喜之物驱逐干净,更不会如薛贵妃娘娘这般,明知圣上不喜,还是主动抱了猫儿回来放养。
……但,圣上就爱这般脾气、不冷不热的薛贵妃,不爱那样体贴圣意、婉转恭顺的冯贵妃,从前世人以为冯氏所受恩宠,无人可及,可谓盛宠不衰,可后来与薛贵妃所承帝恩相较,才知何为真正的帝宠,何为真正的宠妃,这长乐宫,在冯氏居住时,再怎么煊赫壮丽,也只是贵妃寝宫,可当薛贵妃入住其中,这长乐宫便虽无凤宫之名,实有凤宫之实,甚有朝臣为讨好身为太子殿下之母的薛贵妃,上书请立贵妃娘娘为后,其种种殊荣,岂是冯氏当日可比……
悠悠长夜,如是耳听响玉清音,依窗望萤、随散漫想的赵东林,忽被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淡花香,勾回了神思,他循香望去,见是殿中的优昙花,在这万物入眠的初秋深夜里,悄悄地绽放着,色如琼玉的洁白花苞,翩然舒展,宛如月下美人沉睡初醒,娇容渐启,秀项微仰,清姿楚楚地展开重重纤白花瓣,慢慢吐蕊如霜,似阆苑仙葩,玲珑剔透,玉白无暇,又有烛映红纱的流滟灯光,披拂于上,为这优昙花的冰肌月容,平添了几分柔妩绰约之意,如此皓洁与袅娜兼美,在透窗而入的秋夜清风吹曳下,柔柔摇颤花枝香蕊,重重叠叠的雪白花瓣,愈发盛开地婀娜多姿,如风吹仙袂飘举,是月下美人,在做霓裳羽衣之舞。
……如果圣上见到如此绝美的昙花盛开之景,或会兴致冲冲地邀请贵妃娘娘,一同赏看吧……
……定会如此的,圣上尚在襁褓中时,十来岁的他,就被拨到圣上身边伺候,他看着圣上长大,可却没看过幼时处境艰坎、过早懂事的圣上,有过多少应合年龄的孩童之举,直等圣上过了二十岁,遇见了薛贵妃娘娘,才变得孩子气起来……
……只在薛贵妃娘娘面前,会变得孩子气的圣上,会为贵妃娘娘学剪纸、捏雪人,会因贵妃娘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喜上眉梢或是怅然若失,会听见有趣之事,定要讲给贵妃娘娘听,遇见有意思的场景,也定要咋咋呼呼地拉着贵妃娘娘一起看,甚至贵妃娘娘为太子殿下亲煲的汤羹,圣上也因未能得贵妃娘娘洗手作羹汤,而同自己的亲生儿子置气,赶在太子殿下开用前,背着贵妃娘娘,先悄悄尝上一口,有次还因“做贼”做得太急,不慎烫了舌头……
忆起当时滑稽场景的赵东林,忍不住“大逆不道”地悄浮笑意,圣上与薛贵妃娘娘这一路走来,他是在旁亲眼一路看来,从前圣上与薛贵妃娘娘之间,内外皆是风雨飘摇,横亘着种种不可能,可如今,这种种不可能,都在世事推动下,算是踏过去了,特别是过了今夜,过往种种风雨,都该随之云收雨歇,圣上与薛贵妃娘娘今生已定,也终是得偿所愿了……
赵东林朝幽深寝殿方向望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到了盛开的优昙花上,昙花开在夏秋季节,喜在深夜绽放,由开至谢,可维持两个时辰,这时间虽还算长,但今夜的圣上,另有花开于怀,软玉温香,销魂蚀骨,想是直至此处花谢,也无暇过来看上一眼了。
长夜漫漫,廊檐悬系的响玉,终因风静而止,流萤也已匿草入梦,万籁俱寂,只殿中计时的铜制莲花漏壶,仍在这岑寂幽夜,滴水暗响,盛开的优昙花静静吐蕊逸香,直至四更天时,宫中报时梆鼓声响许久,方花开有时,慢慢合拢清纤花瓣,亦在这阖宫入梦的岑幽秋夜,沉沉睡去。
幽夜无声缓逝,渐四更转五,夜日交替,满天璀璨繁星,光辉淡去,濛濛晨雾随着将明天色,如轻纱般披拢在重重宫阙之上,映得绮窗微湿,朦朦胧胧,内里燃了大半夜的通臂红烛,犹柔照光辉,底座重重烛泪堆积,累如珊瑚,金盘玉猊香重暖沉,轻吐了近一夜的清馥香气,犹在银屏绛幔间缭绕不散,幽幽钻入暖帐之中,与帐顶鎏金香囊所逸清香,如丝如缕,两相勾缠,追逐并融。
鸳衾下,好天良夜将尽,静等着天明的皇帝,一夜未曾阖眼,在怀中佳人倦累沉睡后,仍因心中满足欢喜,毫无睡意,就这般长久地搂抱着她,静看着她,轻亲着她,将她凌乱堆枕的漆发,一缕缕轻柔理顺,小心挽好,将她掉落在衾枕间的宝钗玉坠,件件捡拾收起,搁在枕畔,看她面色玉红,未消的醉色酡颜,犹然蕴有欢好时的汗意,如红露娇艳凝香,执帕为她轻轻擦拭,又见她肩头微露,怕她着凉,将她轻柔拢入怀中,贴身偎倚,于被中轻握着她的软玉纤指,一根根轻轻拨拂,缓缓十指相扣,亲密执牵。
铜漏声声,天色愈亮,皇帝满心的欢喜餍足,渐也随着越发澄亮的天色,而被心头浮起的忐忑不安,掩盖大半,他望着怀中人乌睫轻颤、似将醒来,紧张地几乎屏气静声的同时,被中十指执牵的手,却下意识握得更紧,凝看她黛眉微蹙地睁开双眸,一颗“砰砰”乱跳的心,随着她眸中怔茫的雾气散去,在长久的寂静中,忐忑地几要跃出嗓子眼。
在望着她熟睡的这段时间里,皇帝心中拟想过她醒来的种种情形,或许她那时并未深醉,仍有清醒意识,真的接受了他的拥抱,醒来后也不会有任何激烈反应,从此以后,他们真正地成为夫妻,此生相依不离,也或许,她那时真的醉了,神智不清,醒后发现是这般情形,会勃然大怒,需得他好生安抚哄慰……
极好极差的情形,他都已拟想好了,也分别做好了享受甜蜜和承担怒火的准备,但,这苏醒后的长久沉默,仍似悬在项上的铡刀一样磨人,皇帝跟着沉默许久,感觉自己那颗忐忑的心,像是被人按浸在冰湖水里,就快要憋溺毙了,终忍不住要开口说些什么时,终见她倦倦地微垂眼眸,含玉檀口轻启,沙哑地吐出一个字,“水……”
皇帝微一愣后,连忙扬声吩咐进茶,守在外殿昏昏欲睡的赵东林,闻声瞬间清醒,立命侍女端茶送入。
不仅这温热茶水一直烧备着,另一种水,也一直备着呢,赵东林望着帘拢打起复又落下,端茶的侍女,垂首捧着空盘出来,殿内再无吩咐,想是另一种水,暂还用不着,遂又袖手倚站窗下,边望着熹微晨光中薄雾渐散,边暗暗猜想,大梁朝年轻的皇帝陛下,今日会不会,做一回春宵苦短不早朝的君王呢……
寝殿之内,大梁朝年轻的皇帝陛下,还没这闲心,去想早不早朝,他仍然忐忑着一颗心,倚坐榻上,一手拢着他的心爱之人,一手端着温茶,递送至她的唇边,看她啜饮了半杯后,轻推开茶杯,边执被背身睡去,边轻声淡道“走吧”时,下意识就“哎”了一声,端着那半杯茶下了榻,乖乖地在地上走了数步,才忽地回过神来,愣愣回身。
这不同于他任何拟想的当下情形,令怔怔望着榻上女子清纤背影的皇帝,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异……
……怎么像……他是来侍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