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做了错事,太傅责罚朕,乃是天经地义,”他喘了口气,慢慢道,“太傅,把剑收回去罢,是朕之过。”
“朕自请守太庙三日,跪在先帝灵前,好思忖一番,何为为君之道。”
第15章
赵株果然去跪太庙了。
他儿时总觉得太庙里阴森,那些素未谋面的列祖列宗同异姓功臣被一道供在龛中,画像面目阴郁难辨,兼之久不通风,殿里徘徊着一股阴冷的霉腥味,跪久了,就直往两膝关窍里钻。
如今他敢冷冷地同画像对视了。
他的父皇和母后,也已经名列奉先殿二十八座神龛之中。一代帝后,生前离心离德,灵前的檀香却不死不休地,像蛇蝎那样绞缠在一起。
他心想,若是百年之后,他和太傅的灵位供奉在这里,恐怕也是这般。
赵株挨了打,不可置信混合着难言的委屈,如芒刺在背一般。自请跪太庙一举,与其说是诚心悔过,不如说是同解雪时怄气。
堂堂天子,被权臣逼得遁进太庙,三日不朝,着实不成体统。
这几天里,内侍不知进来劝说了他多少次。
“朕跪了几个时辰了?”赵株道。
“陛下,都二十八个时辰了,太庙里森寒,膝盖会受不住的。您虽一片诚心,但也要爱惜龙体啊!”
赵株双膝酸痛,的确有借坡下驴的心思,但心里总不是滋味,不咸不淡道:“朕前日里行事大失体统,辜负了太傅教诲,心里有愧,不敢起来。”
内侍急得团团转,又被他轻描淡写地轰了出去。
那厢门一关,这头他就一屁股坐倒在地,揉自己的膝盖。
怪的是,跪了这么些时候,他的膝盖竟然还没肿成馒头,手指甚至能摸到点清凉的膏体,沾在蔽膝上,泛着冷香。
难不成是奴才趁他睡着,背地里摸进来,抹了点舒筋活络的膏药?
正这时,他听到殿外传来轻轻的谈话声。
“……您可算来了,陛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若是伤了龙体……您可得劝劝他。”
“陛下既然有悔过之心,那就全了他的心意,不必阻拦。”
是解雪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冷。
赵株哑巴吃黄连,退路被堵了个干干净净,又唯恐解雪时推门进来,只好老老实实地跪着。
这一跪,就眼皮子千斤重,直接跪了个人事不省。
梦里似乎有什么人帮他按揉着膝盖,手指冷得像冰,力度却很柔和,仿佛他是一只停留在树梢上的,羽毛细腻的雀儿,那人在帮他拭去绒毛尖尖上的水珠。
那股子冷冽的气息,似有还无,果真是从梦中来的。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梦到了十年之前。也是在太庙里,父皇一左一右,牵着他和赵椟的手,推开了门。
在太庙外的茫茫大雪里,他一眼就看见了解雪时。
那时候解雪时的眼神已经很冷很厉,眉锋比现今更狭,他的锋芒尚未收进鞘里,只是属于少年的雪白的腮,漆黑的眼,颀长的颈,无不有春冰乍破般的秀美轮廓。
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固执己见地认为,这个人是美的。那些冷漠、威权、以及天下人为他网织出的罪名,都只是令明珠蒙尘罢了。
父皇握着他的手,交付到了解雪时手中。他鬼使神差地抢先一步,反握住了对方的手。
可见解雪时一开始就选择了他!
他是名正言顺,是众望所归,是天恩浩荡!
而不是,而不是……
他在梦里剧烈挣扎起来,热汗从额角背心齐齐往外涌,连带着心里的不甘与怨愤,像死灰里翻涌不死的热气那样,不是被他活活闷杀,就是将他彻彻底底烫成焦炭。
他豁然坐起来,睁开眼睛。
猝不及防间,对上了解雪时的脸。
乌发垂落,神情专注。
解雪时把他的蔽膝放下来,道:“陛下,魇着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仿佛看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赵株那点阴暗不见人的小心思,又因此无处遁形。
赵株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哑声道:“太傅,你想去看看他吗?”
第16章
赵株口中的“他”,乃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在他设想中,这个字眼应当像一根针,足够刺破解雪时此刻不动声色的表象。
解雪时果然凝视着他。
“明日便是朕的生辰了,也是他的。”赵株突然道,“太傅,朕想去看看他。”
他二人一母同胞,历年生辰都是一道过的。只不过如今他已贵为天下之主,而赵椟却横死在宗册之中,削爵除封,永无翻身之日。
这两年来,他一次也没去探视过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阶下囚——笑话,他不盼着赵椟短折而死便不错了。
“终究是兄弟一场,朕心中不忍,太傅,且陪朕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