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先皇后的旧像里。
匠人一见之下,悚然色变。无他,这小诗的落款,赫然是冯窦章三个字。当今谁人不知,孝懿文皇后的母家,便是冯氏,而这冯窦章更是其嫡亲兄长!
这一段兄妹乱伦的丑事,竟然阴差阳错间被一柄铜镊子挑了出来!
先帝忌惮外戚,处处弹压冯氏,冯绍方虽是当今天子的表兄,却处处不得意,如今天子甫一掌权,他便得以平步青云,原来背后竟有这么一段干系。
难不成……
须知市井之中,凡有流言,必如火借风势,更何况这传言来得有鼻子有眼,兼有些男女间的龌龊阴私,自然是不胫而走。
——听说妙织坊的吴老师傅,前日里为了给宫里的贵人干活,七日七夜没阖眼,眼中都淌了血了,可怜他一身的本事!
——嘿,你还真信?要我说,是见了不得了的东西,被人废了!我有个侄儿在妙织坊帮工,门儿清,要说这事啊,他吴老三还能保得一条命在,已是万幸了!
——难不成……上头那位……是真的?
——这可说不准,要我说,这些年来大襄连降异象,又是大旱大震,又是天狗吞月亮,指不定就是菩萨发了雷霆怒,恨咱们的社稷遭了谬种的祸害!
——嗬,可说不得,当今社稷说不准早就改了冯姓!小老儿二十年前见过先帝,跟今上半点儿不相类,当今那位青白瘦削,是冯氏的寒酸相,先帝龙鼻丰准,圆腮厚唇,我还惊怪虎父犬子呢,如今看来是狸猫换太子!
这流言传进宫中之时,赵椟正着一身轻便胡服,同一众新晋的武将摆弄沙盘。
“冯将军……不,论辈分,朕还当称你一声表兄,我听说,你当初是同袁鞘青同年登的科,想必对他的习性也颇为熟悉,不知道此计是否可行?”
冯绍方忙道:“微臣不敢!袁鞘青此人行军时颇多狡谋,并非寻常悍将,陛下需多加小心!这黑火药之计酷烈非常,若是稍稍被他嗅着了端倪,恐怕便会反遭其害,只能充作下策。”
赵椟两指把玩着木质小旗,一面凝视着沙盘间徐徐流动的水银。他上一次亲至武冲关,也是同袁鞘青对阵去的。解雪时一力承担了与虎谋皮的差事,还有闲暇指点他武冲关一带的地势机要。
那时候,他和袁鞘青各怀心思,倒还是盟友,如今自然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朕偏要激他冒进,”他徐徐道,“他姓袁的纵是斑斓猛虎,也多的是软肋,我看他这几日就有些躁动的意思了。过两日,朕寻个由头,把武冲关总兵问罪调开,你且寻几个死士好生调弄了,充作饵钩给他尝尝,务必将他引到鹰宿谷口,那地方山峻道狭,黑火药一点,巨石迸裂——”
他将小旗往沙盘上一扣,发出棋子落枰的一声脆响。
“朕要他粉身碎骨!”
只是话音刚落,便有一员小将急急来报:“启禀陛下,局势有变,那反贼连日里围而不攻,现今倒打起了匡扶赵氏的旗号,说……说陛下是兄妹乱伦的孽种,篡位谋权,要另立新主,归政于君!”
赵椟勃然大怒,只咬牙冷笑道:“好,好,好!他要归的是哪门子的政,扶的是谁家的君?”
“是梁兴王的幼子,方才有一伙死士,进城将人劫走了!”
第74章
赵椟哪能不明白袁鞘青的算计?可恨他惯用的民心向背之术,竟被袁鞘青还诸己身,以至于吃了这么一个闷亏,甚至连母后的名节都平白遭了玷污。
这是要斩草除根,一举拔除他作为凭恃的赵氏血脉!
赵椟虽心性阴骘,极擅隐忍矫饰,这一下却被结结实实触及了逆麟,只强忍着布置了战局,失控之中,连手中的木旗都被生生捏成了两截。
他心中翻涌不定的,除却毒恨之外,还有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惶恐。袁鞘青好一出一箭双雕的毒计,若是传到了解雪时耳中,令他心中起了疑,恐怕连最后这么点情面都保不住了。
不行!必须要瞒着他。
他往返踱了几步,挥退了亲信,一面急急乘辇向飞霜殿赶去。
他前些日子步步紧逼,偏偏解雪时是刚极易折的性子,自那日在垂拱殿酒醒后,便一言不发,闭口绝食,遑论那些进补吊命的药羹。赵椟无奈之下,只能撬开他牙关拿羊肠管子硬灌,谁料却适得其反——解雪时本就对他的触碰大为反感,当下里伏在床沿,几乎把心肝脾肺都呕了出来,浑身如打摆子一般,汗出如注。
赵椟节节败退,哪里还敢再行逼奸?只是解雪时一见他,便面色不虞,大有喘疾反扑之势,已然到了连面都见不得的地步。
他思前想后,终于听了内侍的劝,往解雪时跟前提了个人。
——正是他那痴痴呆呆的好弟弟。
自那日从地宫出口擒到人后,他就心里恼恨得发了狂,因而赵株的日子越发难捱,手足带枷,蓬头跣足,只有一张面孔还透出些带着文气的昳丽来,白中透青,浑如一支形销骨立的瘦荷。
赵椟一看之下,便大皱其眉,忙吩咐人洗刷干净了,以免将解雪时又气出个好歹来。
打理妥当后,方才把人往解雪时床头一搁,亲手展平他十根瘦长指头,一一点数给解雪时看。
“一,二,三,四……太傅,你可看好了,那日我取的乃是死囚的指头,算是留了三分情面,如今我将人全须全尾地摆在你跟前,你若还顾念这一段师徒之谊,就好好调养着,我将他留给你解闷,若不然,下一次呈上来的,恐怕就只有一盘血淋淋的指头了。”
话一出口,解雪时哪怕在病中,依然艰难地转过头来,赵椟纵有千般不甘愿,也决不敢在他的目光下反悔。好在赵株虽痴傻却温顺,倒也因着这仅有的用处在飞霜殿里有了容身之地。
如今他匆匆赶来飞霜殿,不能说没有些忌惮的意思。
接驾的内侍早就听得了车舆声,匆匆迎上来。
“太医来看过了?里头那位怎么样了?”
“回禀皇上,刚服了甘蔗酒,酒力发散,小睡下了。”
“朕知道了,留个手足灵便的,服侍朕脱靴,其余的不必伺候了,在殿外候着。”
他不欲惊扰了解雪时,因而脱靴着袜,轻而无声地往暖阁里去。指腹大小的东海明珠,垂坠成帘,被他挽定在手里,一面隔着茜纱屏风往里望去。
只见一道清癯的影子,单手支颐,披了层薄被,如曲颈琵琶似地侧卧在美人塌上。鬓发蓬蓬然,浑如乱山堆云,隔着茜纱依旧隐约能窥见一段鸦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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