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断喝,端的是舌绽春雷,手上劲气直贯,将那井绳抖得笔直。木桶哐当一声径直撞在井壁上,震得井口都在蜂鸣不止,桶中人却依旧歪靠着,半点不曾动弹。
井中太过窒闷,他这一手却是弄巧成拙,还没捱到救兵赶来,就已昏死过去了。
袁鞘青满心都是解雪时的下落,眼看赵椟近在咫尺,如何不急切?
他二话不说,一手拧转轱辘,一手扯定井绳,手臂上的肌肉块垒分明,突突直跳,使足了浑身的力气。饶是如此,这吊桶依旧有千钧之重,缒在井绳上徐徐上行。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木桶与他两相角力,竟是将一条麻绳扯得摇摇欲坠。那些铜镜的反光还在井壁上横冲直撞,光斑不时烫在井绳上,像是蛇尾上的一溜儿银鳞簌簌张开,旋即飞旋四散。
袁鞘青面上渗汗,暗骂一句这厮简直昏了头,死到临头还挂记着亡命财。
麻绳一圈圈绞在轱辘上,木桶渐渐逼近井口,赵椟那张昏迷中的面孔,在乱发掩映之中,显得出奇苍白瘦削,几乎像一轮破水而出,无限凄惶的月亮。
只有搭在桶沿上的手指还在微弱颤动着。
谢浚立在井畔,目光落在井绳面上,心里却莫名打了个突。那井绳末端颜色发白,大概是从井壁上蹭来的灰土,此刻绷直如弓弦,深深勒在袁鞘青虎口之中,隐秘地呲呲作响。
他甚至有一瞬间错觉那是条吐信的长蛇。
这不详的预感稍纵即逝,他只觉余光里有光斑一闪,从地面上一荡而过,迅捷如电闪。
是夕阳落山之时,铁水般通红的余辉,恰恰折射在铜镜中央,转眼如遭涤荡一般,以千百倍的耀眼亮度倒溅出来,凝成一束,避无可避地刺在井绳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哧的一声响,那井绳上立时燃起一线红光,如蛇行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往木桶冲去。
井绳上遍涂燧石粉,在被夕照点燃的瞬间,已然化作了这世上最为千钧一发的引信。
火线的终点,便是木桶底下埋伏已久的黑火药。
中计了!
赵椟精心谋划这许久,此番终于图穷匕见。
火光的流窜速度,连肉眼都难以捕捉,更何况拔刀断绳!一旦黑火药引爆,井口处十步之内,乱石迸溅,火光盈天,必将死伤殆尽,只余血糜。
纵使以袁谢二人之谨慎,也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第86章
井绳点燃的前一秒,那傻子已然格开了守卫,反手一拧一带,以血肉为护盾,挡在了身前。
这一连串动作迅捷如电闪,哪里还有半点畏缩之象?袁鞘青只来得及对上一双阴骘的眼睛,那厉鬼般的怨毒之色,几经变幻,几乎从瞳孔里暴跳而出。
赵椟!
好一出偷梁换柱的毒计。只是任凭他机关算尽,也休想独留一条全尸,便是死,也得同下黄泉!
“抓住他!”袁鞘青断喝道,一面猱身而上,一手扯住井绳,只听咔嗒一声轻响,拇指推短刀出鞘,刀光粼粼一闪,就要往井绳上抹去。
生死一线间,他反倒心思电转,种种思虑在火线嘶嘶的吐信声中,拧成一束,将他心中照得一派通明。
——即便他拼尽全力,在火药引爆之前,拔刀断绳,那木桶中的真赵株势必将同满桶火药一道,永坠井底,化身血糜!
以解雪时的性子,这一刀所横断的,绝不止是赵株的性命,恐怕连仅有的一星半点回旋余地,都将葬送于此。
绝不能教他得逞!
他心思既动,刀势顺势而变,转抹为削。只见银光一掠而过,挟着一团铁灰色的残影,直向那点伏窜的火光削去,刀光未到,劲气已然先至。
他并非以速度见长,但这一刀之快,已到了肉眼难及的地步,实是毕生之巅峰。
不料那点致命的红光乘着风势,应声往前一窜,竟是先一步卷到了桶沿上。
——还是太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哧的一声轻响,火光在触及桶沿的一瞬间,便已化作了一缕轻烟,轻飘飘地弥散开了。
一只血淋淋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握在了井绳上,井绳上的燧石粉被浸得湿透,几乎能一股股拧出血水来,在桶底积成了一片腥臭扑鼻的小洼。
赵株一手死死握着井绳,一面睁开了眼睛,那雪白面孔因着失血过多而隐隐透着煞气,两靥犹淌着猩红的血水,仿佛井中画皮的厉鬼。
“皇兄,”他徐徐道,“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的手臂之上,还插着一柄短匕,正是先前赵椟为了逼他放血引路时留下的。只是赵椟这般赶尽杀绝手段,反倒为他留了一线生机。
赵椟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手臂便是一阵剧痛,瞬间被卸脱了肩肘关节,一脚踢翻在地。他本就头发蓬乱,面孔青紫,如今被拧着头皮压在泥地里,口鼻渗血,双颊肌肉因着剧痛而突突直跳,岂是狼狈二字所能形容?
“咳,咳……若论装疯卖傻,好弟弟,朕却是及不上你,平白教你占了那般便宜,不过,没关系,咳……他便是恨,也得一视同仁,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呃啊!”
话音未落,他便被一拳重击在腹部,如虾子般骤然蜷成一团,从口中又喷出一股血沫来。一只手拎着他的襟口,把他从地上生生拖拽了起来。
他眼前斑斓五色齐齐炸裂,还道是袁鞘青那匹夫按捺不住火气,谁知道眼皮一掀,却对上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
“我道是谁,咳,原来,原来是你这条只敢垂涎的走狗!”
谢浚一字一顿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不过是寻常夫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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