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鞘青面色骤变,道:“好重的血腥气!你都这样了,还记挂着杀我?”
回应他的,却是一道雷霆般的剑光!
谢浚抬头喝道:“你还动内力,不要命了?”
那一剑却是擦过袁鞘青的鬓角,直冲赵椟而去。
那赵椟本就被卸了肩胛骨,用一条麻绳牢牢缚在地上,雪白面孔上都是青紫淤痕,口鼻淋漓渗血,如开了染坊一般,好不狼狈。
此时见他一剑刺来,自然避无可避,只睁着那一双怨鬼般凄厉的眼睛,瞳孔紧缩,死死锁住了剑尖的倒影,和在其后隐约闪现的,他的影子。
“你要杀我……是我应得的,你得先杀我!”赵椟断断续续,哑声道,“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死在你剑下,好得很,到了黄泉底下,我也要比他早一步捉住你,我不会,我不会再让他争先!”
他死到临头,却还在那一念魔障之中,丝毫不见悔意,谁知那意料之中的剧痛尚未袭来,耳边便传来了裂帛声一响。
——嘶啦!
长剑在乱发中掠过,那断发瞬间被夜风卷起,纷纷扬扬散落了满地。赵椟断发覆面,在剧烈的不可置信中,挣扎着抬起头来,却始终只能看见一截不近人情的剑尖。
“你杀孽太重,是教之过,”解雪时徐徐道,“这以后,你便……”
“你说什么!”赵椟厉声道,竟然挣扎着去握他的剑尖,“谁要你发慈悲,谁要你保我!你竟然要我落发?我做的事情,我最清楚,我就是当一辈子的和尚,吃一辈子的斋,念一辈子的佛,也超度不干净!我要你杀了我,这就亲手来杀我,来啊!”
他狂态毕露,如负痛野兽一般,在绳索之中暴跳起来,以头抢地,那呼喝声在夜色中如哀哀的狼嗥一般,令人脊背一阵阵发寒。
只是却没有人回应他。
解雪时已经抬起了头,目光和袁鞘青一对,唇角渗出一行污血。
那一柄长剑,已在悄无声息间,横在了袁鞘青颈上。
他自己已到了灯尽油枯之时,他再清楚不过,长剑握在掌中,已经开始微不可察地颤抖,周身气机渐渐涣散,用来挟制袁鞘青,譬如稚子以稻草捆束猎鹰,实在危机四伏。
只是袁鞘青却毫无拔刀的意思,只是喉结微微滚动,双目紧紧盯着他,神色变幻不定。
“退兵。”
袁鞘青叹道:“我这么值钱的筹码,你就别无所求?赵氏气数已尽,若我称帝,你来辅佐于我,也不失为一段将相相和的佳话。”
长剑推进一指,紧紧挟制着袁鞘青的咽喉,血管在其下突突地痉挛着,显然其心绪之震荡,远不如面上平静无波。
“和谢浚一道,辅佐株儿,平定残局。”
“到嘴的肉,你要我吐出来?你这学生,也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伴君如伴虎,你给我出了个难题,拿什么让我安生?”
“一条命。你我十余年为敌,彼此钳制,也当于此了断。”
“可老子不想要你的命,”袁鞘青道,忽而伸手抚在他冷浸浸的面孔上,一双鹰目中含着点近乎悲怆的柔和,“你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是你既然有求于我,这筹码,当由我来定。”
他逆着剑锋,逼近一步,沉声道:“其一,我要摄政,五年之后,赵株若无人君相,我就反。其二,赵株若羽翼丰满,兔死狗烹,我便反。其三,”他忽而一手扫开剑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对方的嘴唇。
这第三个筹码,不言而喻。
片刻之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贴在了他的唇上。
这只能勉强称为一个吻,像是两方金玉相叩击,彼此都是铁石心肠的人物,那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旖旎,在唇齿间冷冰冰地流动。
那吻里都是滚烫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缕魔障般的白梅香。
最后几个字,混合在咕嘟作响的血沫中:“你是重诺之人,袁某人亦是。”
一语既毕,袁鞘青骤然回首,道:“退兵!传我军令,即刻退至武冲关外!”
解雪时眼前黑雾弥散,那长剑不知何时脱手跌落在地,没入积雪之中。
一只手猛地握在了他的腕脉上,手指痉挛般跳动,甚至比他的脉搏还急促几分。
“你疯了!把铜针都逼出来,你可知道……可知道,”谢浚目眦欲裂,“你不要的这条命,有的是人求之不得!赵氏的江山,有他自己的造化,搭上自己做什么!”
只是他用尽了浑身力气,依旧握不住这只冰冷的手。
解雪时挣脱开去,反手抓住他的手腕,那五指简直有千钧的力道,把他一颗心牢牢拧在指掌间,捏出成股连血带肉的酸水来。
他已经预感到解雪时要说什么了,那剧烈的酸楚感,几如百蚁噬心。
“株儿,你过来。”解雪时道。
他对这痴痴傻傻的学生颇为温和,只是这赵氏风雨飘摇,如今对上这痴子,心中不免有些凄凉意味。
赵株失血过多,面色惨白不下于他,此时眼中噙着泪,静静地伸手拥着他。细看去,那张脸秀丽而瘦削,是赵氏一脉所独有的,病芍药般的相貌,但却不像赵椟那般,猩红得能滴出血来。
“袁鞘青不可尽信,遇事不决,映泉会辅佐于你。”解雪时道,“你已受尽暴君酷刑之苦,为帝之后,当如何自处,你应该已有了分寸。”
谢浚和他目光一对,心里不由砰地一跳,忙去抓他的手,谁知道夜风忽而转烈,雪霰兼天涌起,如堂前梨花般沾衣拂袖,这么一晃眼间,哪里还有人影?
连带着蜷缩在一旁的赵椟,都失去了踪迹!
大雪汹涌激荡,冲刷到院墙之外,四处都是凛然的落雪声,半点光亮也无,只能听见簌簌的履雪声,倍增苦寒之意。
赵椟耳中纷纷作响,耳廓凝了层白霜,冻得通红,只觉风刀霜剑,将一身躯壳破开了个空腔,引漫天风雪倒灌进来。
只有胸膛是火热的。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正伏在一个人的脊背上。隔着薄薄一层单衣,那热度源源不断地倒灌过来,连带着被拧脱臼的两条胳膊,都熨帖起来,隐隐泛着钝痛。
那鬓发间的白梅香,近在眼前,他竟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背着他的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