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赋予了太多并不应该属于它的沉重与庄严。
祁和还记得第一次入宫时,明明已经是盛夏了,他却被外祖母裹了层层的厚衣,但当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殿下,他依旧会感觉到冷。
好像一阵阵阴冷的穿堂风吹进了骨头缝里的那种冷。
不知道何时,天空已是乌云密布,提前黑了下来。疾风骤雨兜头浇下,哪怕祁和站在雕梁画栋的屋檐下,他的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不少深秋的雨水。在跨过宫殿高大的门槛时,祁和忍不住屏息凝神,一直到见到女天子之前,他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般地小心翼翼。
黄纱幔帐,拔步龙床,御炉香气的环绕里,虚弱的女天子一点点地露出了庐山真面。
远山黛,秋水目,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心事重重、满面愁容的仕女工笔画。岁月好像对提阿尼格外优容,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褶皱痕迹,让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一如她年轻的时候,不少人都曾说过公子和与女天子很像,反倒是太子好像与天子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女天子就像是一朵需要精心呵护的娇弱的花,美得不具有任何攻击性与侵略性,她的性格也是。一如她此时此刻如瀑布般垂下的长发,乌黑发亮,又软如绸缎。
女天子当年第一次见祁和,就招手把他从外祖母的身边叫了过去,揉着他当时还很稀疏、只能扎成一个小揪揪的头发说:“阿和也有一头柔软的头发啊,朕的阿娘也有。她总说……”
“头发软的人,心也软。”祁小和笑得一脸灿烂地回答,“我阿娘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这大概是高家娘子们的一个传统了。高皇后告诉了女天子,姜高氏又告诉了祁姜氏,最后再由祁姜氏告诉了祁和。她总会一边温柔地为祁和梳头,一边这样在他耳边说:“阿和以后一定要当一个善良又温柔的人呀。”
女天子当时听到这样的话是个什么反应,祁和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她好像沉默了许久。
如今再一见面,天子依旧抬了抬手,招祁和上前。不顾身边内侍与宫女的阻拦,她难得态度强硬地双手支撑在床板上,一点一点地挪着坐了起来。在祁和赶过来帮她之前,她已经成功坐起,额头带汗,唇角却挂着笑。她拿出手里准备好的牛角梳子,轻轻拍了拍床沿,让祁和坐了过来。
“陛下,臣……”
“嘘。”女天子将一指比在了祁和的唇边,她连指腹都是柔软白皙的,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从未操劳过的样子。她现在不想听祁和说话,因为她一天的精力有限,她只想做一件她已经想了很多年的事。
她散开了祁和的长发,一下一下为他梳理着,手上的力道忽大忽小,有时候甚至会直接压到祁和的头上,但她却是如此坚持。
“小时候,我阿娘总会这样为我梳头,她说她的阿娘也会这般为她梳头。”
祁和想起了其实只与他相处了没几年的祁夫人,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唯一深刻的印象,好像就是这个梳头的传统了。年幼的他双脚悬空地坐在高凳之上,身边充斥着祁夫人柔和的熏香,一点一点地由着她给自己梳头。
她的力气是那么轻,又那么柔,让人昏昏欲睡,不想醒来。
祁姜氏偶尔还会哼一首不成曲调的曲子,在支起的西窗下,对祁和说:“小时候,我阿娘总这样为我梳头。”
女子的性格有很多种。没有对错,没有好坏,只有个人的喜好。女天子和祁姜氏这对表姐妹,都是这种温柔如水的性子,但很不幸的是,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成为一个执掌天下的帝王。祁和从见到女天子第一眼起,她就好像已经快要被这座宫殿压垮了。至少,他从没有见她真正快乐时的样子。
直至此时此刻,祁和透过铜镜看到女天子,她是那么认真,又那么开心。
天子也在铜镜里看到了祁和在看她,她眨了眨眼,就像是一个狡黠的小姑娘。
“真好啊。”
“嘉婉把你教得真好。”
“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阿娘。”
以往不管是姜老太太还是女天子,与祁和谈起祁夫人时,都只会说“你阿娘”“你母亲”,今天祁和才知道,原来她叫嘉婉,姜嘉婉,美丽又美好的样子。
“我却不是一个好阿娘。”女天子猛然放下了梳子。
只有温柔与善良,却无法保护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事!
第16章 花式作死第十六式:
“你听,他们在窃窃私语。
“在笑我,在骂我,在可怜我。
“‘看啊,她竟说她是这天下的共主。’”
女天子的情绪一直都是从平静到疯癫,只需要一秒的转变,疯得毫无预兆。
御医只会说天子病了,是她的头疼所迫。但祁和却觉得,从天子注定要面对这可悲的一生时,她就已经疯了。
祁和想要上前抱住天子,稳定她的情绪,却猝不及防的被她狠狠地推开。这一刻,她谁也不认识,她只会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呼喊,她想找她的父皇,想找她的母后,有时候也会是自己的姨母姜老夫人,今天却格外地不同。
“嘉婉呢?让嘉婉来见朕!让她来见我!
“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我算什么阿娘呢?
“嘉婉,嘉婉,嘉婉,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外甥啊!你看,你快看,他与我多像啊。”
女天子彻底陷入了疯魔,为自己,为孩子,为这个人人拿她当戏子的社会。没有人可以为她站出来,姨母不行,表妹不行……
但她却必须得活着,因为她才能保护她们。
正是这样无能为力又强迫自己的使命感,逼疯了女天子。她温柔又偏激,不愿意伤害别人,就只能不断地伤害自己。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祁和再一次尝试着接近天子,声音放到最低,生怕哪里不对再刺激到她。
“不!我不好!我甚至无法看着我的孩子长大,无法让他叫我一声‘阿娘’。”女天子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那里根本没有焦距,也没有现实的倒影,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您在说什么啊!”祁和彻底慌了。
历史上有关于大启这第二位的可悲女天子,有过不少的猜测与野史,最多的便是她的死,以及武帝闻湛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
祁和如今就站在这个窥探真实历史的分岔口,但他却根本不想知道了。这个秘密会伤害很多人,不管是情感上,还是实际的斗争里。不能问,也不能让天子说出来。或者可以这么说,不管闻湛有没有闻室血脉,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都只能是女天子唯一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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