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只有两班和尚道士和容真真母女在守着了,自诩兄弟情深的赵志已吃饱喝足睡了。
容真真穿着不缝底襟的粗布孝袍,腰上系着根麻绳,披头散发,眼眶红肿,在灵前跪着,给她爹烧着纸。
道士念着《度人经》、《玉皇经》、《三官经》,和尚念着《地藏经》、《金刚经》,呜哩哇啦,和着响器敲打的声音,热热闹闹。
及至夜半三更,无论是道士还是和尚,都打起了瞌睡,念得不甚走心了,嘴里熟练的胡混着,反正旁人也听不懂,念到后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了。
谁也不知道这“瞌睡经”到底有没有用,只是花了许多钱,请几个道士和尚来念一念,就好像消去了亡者在世时的罪愆,能让他投个好胎,也能让生者就此安下心来。
也许穷苦之人之所以穷苦,就是上辈子也穷,请不到人为自己念经,所以带着一身罪孽再入尘世,也再次沦为贱命贱身。
而富者无论做了多少恶事,只要有钱,死后请人念了经,来世便可再投好胎,继续荣华富贵的过一辈子。
小马抽空来了一趟,给容真真送了热水和馒头,他对她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点,别饿坏身子了,也劝你娘吃一些,后头还有得熬呢。”
听小马提到她娘,容真真迟缓的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谢。
小马踟蹰了一下,提点她:“师父的那些铺面和钱财,不要给出去了,唉……能保住多少是多少吧。”
容真真听得稀里糊涂,虽然把这句话记住了,却根本没明白意思。
小马叹息着急匆匆走了,容真真拿着馒头,凑到她娘身边,“娘,吃点东西吧。”
潘二娘木木痴痴的,没有半点反应,容真真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落,她哽咽着说:“娘,你不要福姐儿啦,你不要福姐儿啦……”
听着福姐儿这三个字,潘二娘渐渐转过头,仿佛被勾到阴间的魂魄又回到了阳世间,她抬手,搂住容真真,一手轻轻的抚摸她的脊背,一手笨拙的擦去她的眼泪,安慰道:“乖乖,不哭了,娘在呢。”
容真真缩在娘怀里,透过眼泪,看着凄惨的风吹动着白幡,冷冷的烛火晃动着,白幡在墙上投下可怖的影子,张牙舞爪,如鬼怪降临。
她一点也没觉着害怕,如果真有鬼怪,那一定是爹来了,爹在水里泡得发肿,可哪怕他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也一定不肯害自己的女儿。
爹,如果你来了,就请现身让我看一眼吧!
她在心里呼喊着。
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还做了个梦。
她梦到爹穿着那身中山装,脚下只有一只鞋,脸还是看不清,手里提着些什么东西。
她这时忘了爹已经离世了,很快活的扑上去,抱住爹的手,“爹,你回来啦!”
她抬头:“爹,我怎么看不清你的脸。”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她听到那模糊的脸上传来一阵笑,是爹的笑声,他很从容的说:“是天太黑了,你看,天还没亮呢。”
她糊里糊涂的点点头,好奇的看着他手上的东西:“咦,这是什么?”
爹就很神秘的说:“你猜。”
她一连猜了好几个都没猜着,就耍赖了:“我猜不着,你给我看看嘛。”
她伸手要去拿,可爹把手举得高高的,让她够不着,她急得围着爹团团打转。
等回了屋,娘招呼吃早饭了,她才知道爹带了什么来,高兴的嚷道:“是桂花胡同的鸡油火烧!”
她吃着火烧,抬头发现爹在看着自己——虽然看不见脸,但她直觉爹就是在看着她。
她说:“爹,你怎么不吃呢?你快吃呀。”
爹点点头,“这就吃了。”
她心里想:为什么这会儿点了灯,我还是看不清爹的脸呢。
虽然这么想着,可她并没有再问,心底模模糊糊的知道这事不该问了。
一顿饭吃得很慢,可好像又很快。
她听见爹说:“福姐儿,我要走了。”
她很困惑:“你要去哪儿呢?”
爹没有说话,在静默中,她渐渐想起了一张脸。
青黑的,被脏臭的水泡肿了的脸,已经扭曲到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知道爹要去哪儿了。
铺天盖地的悲伤瞬间淹没了她,她大哭道:“爹,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不要走。”
爹还是什么也没说,可她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良久,她擦干眼泪,带着丝泣音道:“你要记得常常回来看我呀。”
恍惚中,她看到爹好像点了头,又好像没有点头,爹的身影融入黑暗,倏忽一下消失不见了。
一转眼,她茫然的趴在娘的背上,怀中还有一个冷掉的烤红薯。
啊,她记起来了,这是她亲爹死后一个月,那时她还只有七八岁,娘攒了钱,带着她去给爹上了坟,天上只有几颗很淡的星子,没有月亮,娘背着瘦小的她,一起回家。
连娘鬓边的白发,都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在风中轻轻地飘着。
这条路很长很黑,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娘背着她,在黑夜中行走。
她将头埋在娘脖子里,依恋的嗅着那刻入她记忆深处的臭味,一遍遍的轻轻喊着:“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有小可爱送了营养液,还没搞清楚怎么看是谁送的,不过谢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