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压抑了近二十年的愤怒、痛苦与不屈。
正挨着打的男人估摸已经被撞晕了,血糊了一脸,嘴里语不成句地嗷嗷乱叫,手脚还胡乱地挥舞着,可惜,没起到半点反抗作用,看起反而很是滑稽。
屋里另一侧地板上,有个中年女人坐在那里。她似乎被眼前的状况吓傻了,正缩在墙角凄厉地哭着,喊着,声音尖细,面白如纸。
“佩佩啊,你这是要打死你叔叔吗?!救命,救命!劳改犯杀人了!要死人了啊!”
原来,楼下听到的哭声不是阮佩发出的,挨打的也不是她,景念北手里的椅子,看来也用不上了。
情况危急,景念北见那男人快要被撞得彻底失去意识,担心事态无法收拾,上前三两下就将阮佩从人身上拎了起来。阮佩激动异常,在人怀里不停地扭动着,手脚并用,看样子还想继续,她边折腾,还边入了魔似的重复:
“让你们欺负我,让你们欺负我,都欺负我……我要杀了你们,杀了!都杀了!”
“你他妈有完没完!”
景念北将阮佩拖到了房门外,双手箍住肩膀将她强行架了起来,高度正好与自己对视:“坐了一次牢还不够,在里边待上瘾了吗?!”
阮佩被景念北这一嗓子给吼蒙了,她没再乱动,一双眼空洞洞的,身上的力气随之卸了一半下去,又变回之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可怜女人。
景念北声线稍微放平了些:“你才20多岁,后面起码还有四五十年好活,为了他们这种,这种……犯不着,也不值得。好好想想,这笔账你能算清楚的。”
犯不着,不值得。
眼睛里恢复了些神采,阮佩终于平静了下来。
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眼下这个人只能是景念北。
阮佩继父的伤势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心理创伤兴许比生理上的更大——毕竟,稀里糊涂地就被常年处于弱势的继女给骑着揍了一顿,换谁都有点接受不了。
被送到医院后,他歇了会儿就清醒了过来。睁眼看到床边凶神恶煞的景念北,还有这人不知哪儿招来的几个“小弟”,他气势一泄到底,整个蔫儿了:
和解?好说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吵个架而已,难不成还去告警察去啊。
治疗?要的要的,头还晕着呢,床都下不了,只怕得静养十天半个月。
至于五万块钱,如果可以的话……头上裹着纱布的狼狈男人呵呵一笑:不急不急。过了会儿,他又在景念北不怒自威的注视下改了口,说不要了不要了,自己有手有脚的,出院了再慢慢想办法。
将剩下的事情交给本地的朋友们善后,景念北去急诊科另一头看阮佩的情况。
刚才的“争执”中,阮佩被母亲和继父相继打了几巴掌,左侧面部软组织挫伤,看起来有点严重。
景念北过去时,阮佩仰着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给她看诊的男医生。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人,眉眼清淡,肤色匀白,长相比一般人好些,也只是好一些而已,就是举手投足间书生气挺重的,气质不错。
为了更好地查看伤势,男医生捏住阮佩的下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沉静而专注。
放开手,他说:“你的情况不需要特别处理,有条件回去先冰敷、再热敷,没条件的话放着不管也没大事,不会破相的。”
慢条斯理讲完,男医生有些疑惑地问眼神定在自己脸上的阮佩:“是我哪里没说明白吗?”
阮佩慌忙收回眼神,讷讷说听懂了,又多余地解释说,自己曾是护士,不来看医生也知道该怎么处理。
表现得挺反常的。
对方只轻轻地哦了声,冷淡疏离地客套了句:“原来是同行啊。”没再多话。
等看到走过来的景念北,他礼貌地点点头,立即忙别的去了。
要了个冰袋贴脸上,阮佩拿手捂住了,落后景念北几步走着,满脸魂不守舍。
“看上人家了?今天这时机可不算太好。”景念北说。
阮佩一怔,目光复杂地闪动了几下,继续埋头走路,她脚步很浮,有气无力的,神色黯淡非常。
景念北没多想,转头问:“找地方先坐会儿?”他总觉得以阮佩现在这副状态,下一秒就会载地上去。
阮佩点头。
五分钟后,景念北开始后悔自己这个提议了。
医院挂号大厅放了几排椅子,两人寻了空位并肩坐着,没一会儿,阮佩突然无预兆地开始哭了起来。起先她只是呜咽着,没多久便发展成了类似于嚎啕的状态,唯一庆幸的是她依旧没发出什么大声响,只有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止不住。
景念北看了眼,脑仁子瞬间疼了起来,他想,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拨打防汛抗洪办的电话还来不来得及。
从眉心到后脑勺一条线连下来,直发胀,景念北满脸莫名:“刚才那一架你不是打赢了吗?打赢了还哭个什么?”
不予理睬,阮佩专心致志地哭着,时不时还咳个几声,脸涨得通红,其状凄惨至极。
他叹:女人啊女人,果然无法沟通。
正好有电话进来,景念北走出几步接听,再回来,阮佩居然还在哭,一抽一抽,上气不接下气。景念北相信,如果放任阮佩这么哭下去,她能把自己给憋到断气。
他换各种角度询问了半天,好言好语也劝了几轮,见没起到什么大效果,语气不由得重了些:
“还讲不讲道理了?你的时间不值钱,我可不是!有什么问题摊开说,在这儿耗着有用吗?”
景念北这一声嚷出来,周围坐着的几人纷纷投来目光,那目光里有疑惑有好奇有探究,以及……一点点鄙视。
只怕是把他当成坏脾气的渣男了。
连问三遍能不能先到车上去,没得到回答,景念北估摸着阮佩当下就是在纯发泄,听不进人话的,不到点儿也停不下来。无奈之下,他只得脱了自己外套罩在了阮佩头上,袖子左右一缠,把她的头完全包在了自己衣服里,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这儿哭,哭够哭舒服了再走!”
他把人脸遮严实、绝了周围人看热闹的心,这才重重地坐回椅子,抱臂沉思,不再说话。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景念北感觉身边人没再发出声音了,于是伸手将自己的外套掀了起来,边掀边说:“你还挺有规律,每回不哭足时间就不行——”
他动作停了下来。
阮佩居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