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揽洲一入耳,神情陡变。
“……燕兄?”
他似乎是惊讶,亦欣喜,先是一点微弱的亮光燃于温如墨玉的漆黑双目中,接着眉梢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喜意,身体前驱,一脚已迈过来,仿佛他在这长街尽头,看见的不是一个追魂夺命的鬼,而是一个能为他渡厄修化的仙。
“当真是你?”
李揽洲的声音听来,竟含着激动的微颤。
见他到了这等地步,还在惺惺作态,燕无恤反而平静了下来。
月上中天,长街之上,灯影幢幢,火把烈烈。四下无人,远远的有打更的声响,砰砰的两下,伴随悠长声音,愈显得这夜静如深水。
“我远道而来,只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李大人。”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听不出丝毫的情绪,似月下携风、倚门叩问的家常闲谈一般,平静而缓慢:“其一,我赴幽州,是否在你计算之中?其二,李揽洲既已身陨浮游山上,我面前站的这位,究竟是人是鬼?”
李揽洲知他如此,已是愤怒至极。他却不惧怕,走向前来,一个一个,将随从的刀按柄收入刀鞘中。再抬眼望燕无恤时,眉心微蹙,眼底有剑锋一样的尖锐冰凉之色。
他自嘲一笑,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天,起手指誓道:“我李揽洲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若有半分违背我良心,对你不住的地方,叫我此生万刃加身而死,魂堕修罗,永世难安。”
话说到最后,已带着些狠意,唇齿咬着毒誓一字一字自他口中落出,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然而即便他发下如此严重的毒誓,燕无恤亦只是微微蹙眉,静默不语。
李揽洲深深望他一眼,道:“燕兄,你已落入贼人之手,自己却浑然不觉。”
燕无恤素知李揽洲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三寸之舌,能将黑白颠倒,乾坤移位。却不知到这种地步,他尚能舌灿莲花——好像是算准了自己今日必来寻他,早已备好了一番说辞。
冷冷一笑:“你既然要说,那便说完。”
“是,我假死逃遁,又通了关系,出来做了官。你难道不曾细想,我早不走,晚不走,偏要在你带那个易名换姓的苏氏女回来才走?我怎会知道你杀了沈丁会来浮游山寻我,莫非我竟开了天眼,神机妙算不曾?我若设计了你,透露出了你的消息,我就早一走了之,横竖我隐逸山林,便是哪日失踪了,也无人发觉,我又何必在你面前假死,露出破绽,多此一举?”
他字字句句皆在道理之中,将本已清晰的事实,又逐渐扇起了阵阵迷雾。
李揽洲直视着燕无恤。
李揽洲有一双湛湛发亮的眼睛,黑白分明,视线如迷阵,包裹着七窍玲珑的心。
此刻那双熟悉至极的双眸,正欲穿透燕无恤眼底的重重漆黑屏障,寻找他真实的心意。
他道:“我做的所有错事,不过是引诱你杀孙止水,当作为我投诚贵人的功绩,这我认了。”
李揽洲说出这话时,他背后的两个随从,以及家丁一干人等,登时面如土色。
他却浑不在意给人听了去,仍是执着、甚或执拗的看着燕无恤。
“可你当真不知我为何这样做么?”
炙热火红的光印他面上,竟是宛如昔日少年的赤诚之色——
“从前咱们在浮游山上,我常说你,空负了一身的翻江倒海之能。你明明有匡社稷,震朝纲的本事,为何要蛰伏不发,似那等俗人泥腿,混迹山野,了此一生。”
他顿了顿,又道:“难道你杀孙止水,换了白恒去,救了许多人,你没有通体舒泰?”他笑了一笑,兀自答道:“我舒坦!我即便是没你那么大的本事,只要有我在一天,让抚顺司办了一桩好案,缉了一个大凶大恶之徒,为一个良善之人伸了冤,那日我便能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李揽洲一气说罢,字句诚挚,语调高昂,气血激动,面上微微泛出红潮。
燕无恤冷眼旁观,静静听罢,五内翻腾,五味杂陈。
他轻声道:“李揽洲,你有好志向,宁可留骨巾笥而藏之庙堂,我有我的志向,宁可曳尾涂中,我何曾拦你,你又何必拦着我。”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没有漫到目中:“你想让我做青阳子那样的英雄?匹夫一怒,血溅三尺,胁迫君王?然后呢?”
李揽洲冷冷道:“他一味孤勇,孤军奋战,是没有用对方法。”
燕无恤惑然问:“既如此说,我当效命于他人?”
李揽洲答:“良禽择木而栖,剑随良主而往,自古皆然。”
“那我当效命于谁?这世上,可有此人?”
李揽洲避而不答。
燕无恤问不出来,笑道:“倘若一个人翻江倒海,无所不能,他便任意而为,插手世道,他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有老眼昏花,偏听偏信的一天?倘若一个人仗着自己计谋万变,筹谋千里,便步步算计,焉知没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算错的一步?”燕无恤问:“你自己算算,你谋算的一事,牵扯了多少人在内?我先且不提,阿缨何辜?白马驿商贾何辜?白恒又何辜?”
李揽洲闻言,冷冷一笑,当即便驳:“是我做的事,我认。我没做过的,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认。我只做过诱你杀孙止水一事,究竟是谁在害你,此刻已经替你查明,证我清白。”
他双目灼灼,一向温和平展的萧疏眉宇之间,此时含着一点狠劲,扬了声音,吩咐随从:“元青,去我书房,将墙右边书阁中藏的案簿呈上来。”
不多时,一本有些陈旧的抚顺司案簿就被端在托盘之中,抬了出来。灰黑色封皮的右下角,写着小小的“沈丁”二字。这是配给抚顺司每一人的案簿,专做记录案底之用。
看到封皮上那不甚熟悉,最后亡于自己刀下的名字。燕无恤像是被忽然跳跃闪烁的火把焰苗迷了眼,微微眯起眼睛。
李揽洲将案簿翻开,将其中一页指与燕无恤看。火光下,见那页清晰写着“奉上令,至西陵,会苏氏女,共诱贼。”
浅浅一行字跳入眼帘,燕无恤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燕无恤翻过案簿,见字迹相似,粗掠一眼,便合上它。
“你如今是抚顺司司丞,谁的案簿你动不了手脚?”
“我知道你不肯相信我。”
李揽洲早已料中一般,微微冷笑,再一抬手,又有一人,奉上丝绢遮挡的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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