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全不为自己,那是我在骗你。然而要说全为了自己,也委屈了我自己。”
屋中狼藉一片,未来得及掌灯,那窗外的黑云便愈发沉了,一时间天光晦暗,难辨人面。
燕无恤背着窗户,他面上的情绪陈云昭一丁点也看不明白。
然而他却是面朝窗,故而眼、眉、口、鼻,每一点细小的变化,皆倒映在燕无恤的目中。
陈云昭说话之间,徐徐站了起来——燕无恤这样的人,若在他面前一味折辱自己,或许可得他片刻怜悯,却更容易教他看不起你。
因此他只是满怀诚挚的一跪,完全放下尊严,表示自己的歉疚之意。待歉疚愧悔的话说完,便缓缓站了起来,慢整衣袍。
他整好了襟袍,方再度开口:“倘或父皇神智不清,倘或不是孙卓阳得他的信任,把持朝纲,怂恿父皇驱散诸子,我怎肯出此下策?”
他慢慢靠近燕无恤,走到窗前。
后者一动也不动,恍如定在黑暗中的一道雕塑,不知所思所感。
此时,陈云昭也并不想窥探太深,凉风吹来,稍稍淡化了他面上喉间滚火似的焦灼,他阖眼临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父皇……哎,早已昏聩了。这几年更是痴迷于金丹……信任内监,宠幸奸佞,架空丞相……以至于满朝济济,尽是太傅门生,上行下效,吏治崩坏。父皇又好黄、老之术,寻不老之方,为此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光是白玉京,每年就要耗费几百万两银子,都是搜刮百姓而来……连与我有几分关系的苏府亦不能幸免,你也是知道的。”
“人不可能长久于天地之间。他日……我父皇百年一去,我各兄弟都被远驱,只有我得他宠爱,离得近一些……倘若我都不作为,这天下会乱成哪般模样?”
燕无恤听到这里,哂道:“这就是你对付孙卓阳的理由?”
陈云昭静默片刻,坦然道:“自然,我也为我自己,我想争夺皇位。当朝无太子,我的兄弟们,早早出局了,只有我有资格。”
他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真心都摊了出来,赤裸裸的剖开,私心、公心、野心、欲望,一样样的摆出来,坦荡荡的横陈在令微尘都纤毫毕现的天光之下……
“唯有父皇的皇位平稳的过度,才是最好的结果。否则……”
陈云昭看着被黑云笼罩的延庆坊,没有说那句最严重的话。
他知道,就算不说,燕无恤也心知肚明。
否则他也不会出手杀掉孙止水。
许多人仍然沉浸在恢弘博大的西京和恍若天上的白玉京所营造的繁华盛世里。
却不知道,外有强敌在侧迫近幽、凉,内有奸邪之臣动摇社稷。
举国之危,如垒卵巍巍。
只差,那么轻轻一推……
西京长安是极繁华的,就算是大雨欲来之际,延庆坊依然人潮如涌。鸿鹄楼楼高五丈,从楼下听不到楼上任何声音,在楼上,也只能入耳熙熙攘攘的沸涌声响。
满街的人,像是油汤滚沸。
丝竹琵琶的响声,丝毫未减。
延边的店铺扎起竹撑躲雨,布牌在风里呼呼响动。
避雨的瓦灯盏一个一个渐次的亮起来,将巍峨楼阙昏晦的庞大轮廓逐渐浮凸在黯淡天色中。
陈云昭漫然吟道:“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
似乎只是片刻,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自己说的话起了用,还是这一窗的“山雨欲来长安乱”触动了他,听到身侧燕无恤,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几近无声的叹息,让陈云昭蹙郁的眉头,终于有了片刻的轻缓舒展。
他徐徐道:“你恐怕也想问,我早不摊牌,晚不摊牌,为何偏偏此时来说?实不相瞒,我是遇上了大麻烦,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陈云昭扶持李揽洲,已是大大动了孙卓阳的利益。
这番意在挑动白玉京的内乱,插手武职武勋的任命,更是动到了根本——高官所谓的权力,都是下属赋予的,拿走了武勋武职的任命,哪怕只是小小一个太初楼,也足以让孙卓阳暴跳如雷。
故有了孙卓阳布局抓捕苏缨,诱捕燕无恤一局。
孙卓阳这一局着实是一步臭棋,帝都之畔,天子脚下,跳动兵马,布局杀人,是皇帝的大忌。
陈云昭再度插手,将此事原原本本通过内监上报了皇帝,并报地宫破损之事,引得皇帝震怒,让李揽洲下太玄宫抓人,眼看又要一举折了左怀元。
然而……孙卓阳实在太老辣。
轻轻松松,便把局势扮了回来,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
皇帝召回左怀元,并没有处置的消息。
从前几日起,宫中的内线就再探不到任何消息,只有丞相来白玉京,告诉他皇帝抱病之事。
皇帝抱病垂危、身侧没有一个他的人。
这个局势,对他而言,已经危险到了极点。
无外乎两种可能,其一,皇帝是真的病危了,他需要立即动手,带人闯入长乐宫。
其二,更大的可能是,皇帝并不是真的病危,而是听了孙卓阳的撺掇,设下了一个局,一个考验他的局。
需知,陈云昭的立身之本就是无欲无求。
这若是孙卓阳怂恿皇帝,以重病垂危考验他,倘若他真的闯宫,皇帝安然无恙,必彻底失宠,甚至失去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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