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个被燕无恤刻意嘱咐过的车夫,选择走的路,已不是来的那一条。
……
鸿鹄楼是西京长安延庆坊的一处花楼,楼里有胡姬,还有西域来的葡萄美酒。
门庭若市,人群熙攘,金发碧眼的胡姬身裹薄衫,肌透雪底,拥一把琵琶,弹奏一曲仙乐。众人嬉闹哄笑,或进或出,抛掷香药、锦囊等物打赏她,门口热闹非凡。
一道雪白衣袍的身影,从后面转给达官贵人设的隐道竹阶,拾级而上。
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另一道黑色的身影。
白衣人显是这等场所的常客,他缓带轻裘,姿态雍容,驻足听了一会儿琵琶,赏了一片金叶子,又亲自去酒窖选酒。
与他相比,黑衣人神情就要肃穆得多,他虽生的好,然衣视朴实无华,远不如白衣公子看起来矜贵,反倒有些风霜砥砺之色,却不似此间常客。故二人登楼之时,总有莺莺燕燕,巧笑倩兮,簇拥着白衣公子,却个个都远避后头的黑衣客。
那白衣人自然就是陈云昭,他含着浅笑,着实享受了片刻佳人簇拥的快意,对燕无恤道:“也让你尝尝,我方才看见你们俩腻腻歪歪,是什么心境。“
燕无恤淡淡道:“要不我先到外头等你?你完事儿再叫我?”
陈云昭哈哈大笑,礼貌而疏离的驱开了佳人的青睐,推开雅室之门,状若漫不经心的,徐徐道:“就你那小娇娘是个宝贝,自以为装的毫无破绽,我在她身旁杀了个人,这样大的腥臭味,她问也不问,反倒以为自己装瞎能诓过了我,真是可爱得紧。”
“……”
淡淡话语,如乍闻雷霆。
燕无恤足下一顿,掀起眼帘,状若漫不经心的,睨了他一眼。
陈云昭的仆从把门带上,守在了外头。
雅室陈设静美,屋中一座紫檀桌,其上一个巨大的冰鉴,冷气森森。
此间隔音上佳,门一关,就陷入了无限的静默之中。
只剩下,门口伫立的,神态莫测,定定不动的黑衣人。
以及被笼罩在黑衣人目光中,窗边施施然落座,白衣委地的华服公子。
激怒燕无恤这样的当世绝顶高手是极危险的一件事,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导致不可控的局面出现。
陈云昭对此了然于胸,然而他并不忧虑,反倒,像是故意而为。
他挽起袖子,取出一个酒杯,自冰鉴中取酒,笑道:“燕卿,我既敢说,便不怕你疑我。今日找你来,就是要对你剖开心腹,掏出肺腑。你内力了得,可探得周围有半个影卫?此间独你我二人,你问,你答。倘若我答得不满意,你尽可一掌劈死我,天下无人救得了我。”
他扬起嘴角,眨眨眼:“横竖,我那个父皇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我也算不得什么认真的天潢贵胄。你真杀了我,也决计没有人会认真追究你。”
燕无恤眉目之间的坚冰,逐渐在淡淡的冰鉴烟气里消弭于无形,他一手推开窗户,人潮如涌的延庆坊立时现了窗棂里,嘈杂的人响,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他立在窗前,静静了看了好一会儿,方道:“你自说吧,有多少是你做的。”
陈云昭略低头想了想:“从你踏入白玉京开始,所有事,都是我做的。”
一件一件,徐徐道来。
…………
天泽武会前,苍老的帝王曾经召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儿子,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久居白玉京,住得明白了?可曾感到筋骨强健,口舌生津?“
陈云昭据实以答:“山川景物,宫台楼阙,莫不尽美,可润心、养德,静气。儿子这两日,可静坐一日,水米未进,也不觉得饥饿疲倦了。”
皇帝甚欣喜:“果真是有福之地,等太玄宫修好了,朕也要多去住几天。”
陈云昭温顺伏地:“儿子恭候父皇圣驾,儿子天资不高,只能用笨法子。若是父皇辅以金丹,必窥得天机,福泽万民。”
皇帝又问:“云家的小子,不错。前些日子,朕着人给他特谕,多看了几页书,越发精进了。这次天泽武会,肯定又是这个小东西夺魁。”
陈云昭道:“太初楼统领的‘大宗师’,据说又堪破了一重境界,到达‘无我’之境。儿子看着,已可上天入地,来去自如,有一代宗师的架势了。都是父皇教导得好。“
“上天入地,来去自如?”
皇帝咀嚼着这八个字。
陈云昭似未察觉,犹自回禀:“三日前,云统领在白玉京广开门户,收属家的弟子,玉衡剑光如白虹贯日,能盖日月之光,天下人皆引为奇景。白玉京有斯人物,是父皇德感上天,天赐嘉才。”
皇帝喃喃重复了一遍:“能盖日月之光?”
“前些日子,父皇还在宴上说,若他这次天泽武会胜了,还要再给他看三页武籍。儿子又可大开眼界了。”
皇帝不说话了,他沉默了良久,似乎有些疲惫,苍老的眼褶恹恹盖着,谁也窥探不得龙颜的真正情绪。
宫砖发凉,陈云昭纵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侍奉他的父皇,却像是仆人侍奉主人一样,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循规蹈矩,从不僭越。
皇帝没有开口,他便安静的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砖,大气也不敢出。
约莫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皇帝方挥手,对他说:“退下吧,回白玉京去。”
陈云昭便膝行后退,行叩首礼,而后,抬起头来,眼圈发红,语带哽咽:“儿子久居白玉京,难得进京一次,父皇可许我多看两眼,慰我孺慕之情?”
皇帝微笑道:“你这孩子……难得你有孝心。往后,朕开宴,都唤你来作伴就是。”
……
这些细枝末节,陈云昭自然没有尽述,只是他以一个看似毫无实权的皇子之身,三言两语之内,挑动了帝王随着年纪增长愈发深重的疑心,直接导致他下令云未晏不许在天泽武会取胜,利用太初楼的骄傲,策划了白玉京这一场持续日久的内乱,却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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