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唢呐周身散发着黯淡的铜光,握柄上系着柔白丝帛, 在晚风中猎猎拂动着。
神武风波。
花影里,顾茫将风波执拿,嘴唇贴上唢呐口,试了试音, 而后闭着眼睛吹出一串喑哑的曲调来。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
顾茫曾经最擅长的, 明明是那歪七扭八的地痞乡音, 但此刻从唢呐里连根拔出的音调却如此凄怆悲凉,他鼓起腮帮,睫毛轻动,仰头在花影残阳深处, 将这唢呐声声吹响。
“此骸去岁仍玉貌, 此躯昨夜曾笑谈……”
穿云透日。
墨熄没说话,喉中仿佛噎着世上最苦的榄。他站在门口, 遥遥望着顾茫的侧影,就像望着一场隔世的梦。
琵琶女听到了外头细微的动静,侧过头来,立刻吓得睁大了眼睛欲下跪。但墨熄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顾茫很投入,噙着管口的嘴唇色泽红润,因为吹得卖力,脸颊鼓起一个可爱的小包,夕阳照着他英挺清秀的面容,将他墨黑的头发浸染上一层浅浅的熟金色。他斜坐在朱栏上,一边吹奏,一边转头浸润着楼台外花谢花飞,暮卷夕阳,唢呐系着的洁白丝帛在他手边犹如海潮似的拂动着。
“君遗丹心我相照,君存浩气我将传。”
修秀的十指在斑驳的唢呐上按捺着,流畅如世上最温柔的风。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直到一曲将终了,顾茫才慢慢舒开眼眸,回过头来,笑着道:“你瞧,这样调子才没跑偏,所以你……”
话说一半,忽然注意到琵琶女十分僵硬畏惧的表情,顾茫蓦地顿住,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的墨熄。
他的笑容凝住了。
“……”沉默未几,顾茫拾掇神情,重新调整好了自己,修长的指尖转着手里的器乐,玩味儿地对墨熄道,“羲和君今日好雅兴,居然也跑到这花楼里来了。”
墨熄听到一个沙哑得惊人的嗓音。顿了一会儿,他发现发出这种声音的人竟是自己。
他对那琵琶女道:“出去。”
“是。”
顾茫对那琵琶女道:“站住。”
歌女:“……”
顾茫微笑着歪了一下头,说道:“羲和君,你好霸道啊,我花钱买来陪我过夜的姑娘,怎么你说赶就赶。问过我的意思了么?”
墨熄忍着胸臆中剧烈起伏的情感,低哑道:“顾茫。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说什么。”顾茫道,“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解释都解释不清,更何况你是新起之秀,我是末日江河。我们俩又有什么好谈的。”
“顾茫!”
顾茫抬起手来,将风波挥散,唢呐化作点点荧光,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他从朱栏上跳下来,双手抱臂,低眸浅笑:“美人,别闹了。你如今步步高升,尽得梦泽公主青睐,若再与我这污名在外的浪荡子厮混,多损你的清誉。你我好歹兄弟多年,哥哥我会心疼的。”
这熟悉的油滑腔调再一次在墨熄耳边声声响起。
不是做梦,不是幻觉。
而是真真实实的顾茫,看得见摸得着的,八年前的顾茫。
在疏远他,在嘲笑他,在抵触他——这个笑嘻嘻的男人,或许此刻已经盘算好了,不久之后便要叛国而去。
这个认知化作一种极强烈的冲动,猛地擂中墨熄的胸腔,墨熄的眼眶陡地红了:“我不会走的。”
说罢对那琵琶女再一次重复:“出去。”
顾茫微抬眉峰:“你听不懂我之前说的话吗?我已经花钱买了她一整晚了。你把她赶走了,这接下来漫漫长夜谁来陪我?”
墨熄道:“我会一直在这里。”
“?”顾茫眨了眨黑眼睛,“你会弹琵琶吗?”
“……不会。”
“会唱小曲儿吗?”
“不会。”
“那我要你干什么?”顾茫笑道,“你又不值她这个价。”
墨熄不与他胡乱掰扯,只道:“顾茫。我今日不去北境了。”
顾茫歪着头,嘴角仍噙着那气死人的薄笑:“嗯,好事。可那与我又有何干。”
“与你有关。你再给我一个晚上,我有些话,现在不讲——”墨熄顿了顿,凝视着顾茫的眼睛,“恐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或许是因为知晓顾茫此时已有叛意,仔细将眼前人的细微表情都收之入眸时,便能看出顾茫听到他这句话后神色微有一变。
顾茫垂下睫毛,说道:“今日无心理政,只愿醉心风月。你若真的要和我谈,来日方长,等你回来再说。”
墨熄道:“我等不到那一天。”
几许沉默,琵琶歌女夹在二人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充作木雕泥塑,什么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后,顾茫低着头,似轻笑,又似长叹:“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呢?我都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只是想再和你说说话。”
顾茫微笑着将那太过残忍的字句一刀接一刀戳在墨熄心坎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师哥再也给不了你任何东西了,公主殿下,求求你,我只想玩一玩,高兴高兴,你走吧。你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