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怪了。”顾茫道,“按重华史册上记载,他以身殉魔之后就死了,怎么说都觉得和雾燕所述的对不上。”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喃喃地:“而且我总觉得沉棠这张脸有点说不出的面善,总感觉在哪里见到过。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边厢他在思忖,那边厢,光球里雾燕的神识之音在继续着,仿佛积雨云里爆发出闷雷滚响,她的声音从悲伤,慢慢地变得扭曲,变得可怖——
“他成亲了。”
“他改变了他一心向道的想法,但却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人!什么无心结缘……他骗我!!他就是看不上我是个妖而他是个仙!只要有合适的仙子去追求他他一样可以点头可以接受他就是骗我!!我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将那后来者撕成碎片可我连那个贱人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明明是我先来的!!”
雾燕愤怒的声音在二人耳廓里回荡,尖锐犹如利爪。
“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他答应过我!是他负心薄幸,他食言而肥!!”
“……”顾茫心中暗叹,他之前还真道是个陈世美的故事,岂料真相看下来,却并非如此。这火蝠族女妖当真是痴了,沉棠从前不曾动心,后来不好拒绝,一路下来都是她在勉强,人之感情从来都是强扭不得,也并不存在什么先来后到。虽说沉棠曾允诺她不会娶旁人,确实毁了约,可是“负心”二字,用的也真太重了。
“我出岛寻人,却不知茫茫天地,他和那个贱婢躲在什么地方。而我因逆修仙道,损耗良多,明明正是大好年华,却已满头华发,衰老尤著,不得不靠羽民之血炼成的血灵丹才能保持青春与精力——凭什么?!”
光球里,雾燕已成一个棘皮老妇,状若癫狂地在宫殿内发作。
侍女战战兢兢地送上血灵丹,她服下了,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抹过周身褶皱,皱缩的皮肤重新变得吹弹可破,枯槁的面目重新变得媚不胜收。
她的芳华可以用禁药浇灌。
唯有眼里的纯真回不来。
“阿娘说的果然不错。神仙是会诛妖的,有的诛的是身,而有的诛的是心!骗子!骗子……”
“我看不懂这些非我族类的男子……我再也不想与这些生灵有所纠缠。”
这之后雾燕便陷入了一种疾病似的疯狂中。她一面觉得沉棠还会转意,近乎病态地希望沉棠与她再相遇。一面又陷入了对外族男子极度的厌恶中,她下了禁令,封闭整一座蝙蝠岛,如若岛上有外族男子闯入,便喂下蛊虫,将之改头换面重塑成沉棠的模样,亵玩纠缠,以解相思之渴。
“这种‘喜欢’,一个就够了。”
“我再也不要重蹈覆辙……永永远远……生生世世……我都忘不掉,他骗我……”
“他骗我……”
声音渐弱,像湖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归于止歇。
“骗子。”
光球熄灭了,草屋内寂然无声。
顾茫站起来,一缕白光散入他的脑海——那是他在与雾燕的神识共情,掌握蝙蝠岛结界的情况。
做完这一切后,顾茫没有说话,而墨熄似乎被妖族这种过于激烈的情爱弄得头疼,不但不开口,反而抬指捏着自己的鼻梁眉眼处回来地揉。
墨熄坐在草垛上,头疼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顾茫也有些无语,他原本只是打算了解一下雾燕施蛊的缘由,却没有想到竟牵扯出了重华第一君子的前尘往事。
他于是咳了一声,说道:“火蝠一族趋于兽类,他们的爱与恨大抵如此:我喜欢你,我可以为了你做出许多牺牲和改变,如果这样你还不喜欢我,那你就是负心汉。可是喜爱不喜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难以勉强的。不是吗?”
墨熄:“……嗯。”
顾茫看着墨熄的侧脸,看着那恹恹模样,心里逐渐萌生出一丝残忍的念头。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问了句:“你呢。你有没有过相似的想法。”
墨熄抬起头来,黑眸子里有些茫然:“什么?”
顾茫看着他犬类般不解的、清澈的眼睛,多少有些不忍心。但他记得在时光镜里发生的那些过往,知道墨熄与他纠缠绝非益事,所以他从镜中出来后,就时不时地刺激一下墨熄,欺负一下墨熄,有意疏远于他,与他划清界限。
于是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挂出那神憎鬼厌的痞笑,抬起手,勾起了墨熄线条流畅的下巴。
顾茫问:“你呢。你有没有这样怨恨过我?”
大约真是被雾燕这一段絮叨给弄得头晕,又大约是顾茫这句意味深长的发问把他给懵到了,所以墨熄居然没有反抗,由着顾茫捏着他的脸,仰起头来,神情怔忡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
“你有没有觉得,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牺牲,怎样的改变。”指尖一寸寸滑下来,从线条清丽的下颌,沿着起伏的喉结,到领口,慢慢再往下。
最后落在了墨熄的胸膛左侧。
“你的师兄,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你。”
顾茫的指尖点着那个位置,那个曾经他亲手捅了墨熄一刀的地方。脸上带着薄如烟霭的笑,指腹却微用力。
伤口早已愈合了,但狰狞的疤痕仍在。
隔着衣物,在顾茫指下又隐隐抽痛起来。
顾茫一脚踩在草垛上,胳膊肘架在膝头,俯身盯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墨熄,咧嘴道:“墨帅,你有和她一样怨恨过吗?”
墨熄眼里的茫然就在这字句中散去了。
顾茫明明是笑眯眯的,却好像狠狠掴了他一掌,墨熄被刺痛了,这一击利刃猝不及防,他眼底的伤心几乎是一下子就流露了出来,他蓦地将头转开去,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自己的自尊,回过头来狠盯着顾茫。
“沉棠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雾燕。”
“所以呢?”
“……但你……”墨熄几乎是艰难的,“你是说过的。”
“是吗?……那就当我说过吧,可你应该清楚,男人在床上一时开心说的话都不能当真的。我从前和那些姑娘们睡的时候,一样说爱你,疼你,只有你。高兴起来我还说要上天给她们摘月亮呢。”
他说着,叹一口气,伸手去揉一揉墨熄的发顶:“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青楼小丫头片子都不会去信的东西,你怎么就——”
可他话还未说完,伸出去的手就被墨熄“啪”地一下,狠狠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