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史玉简竟带他回到了重华王城最机密、最难以企及的殿台!
黄金台修筑于王城后山前,飞檐斗拱,矗立于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之上。全台以黄梨木建造,通殿俱是榫卯结构,无用一钉一胶,皆靠木头之间缓缓扣叠。在它周围,栽种着大片来自于东海仙岛的龙舌玉兰,此花花色绯白相间,状若鲤尾,终年不败,香气馥郁且极为特殊。
正所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历朝历代,只有君上最重视最信任的臣子可以登顶于此,无数修士从小就被爹娘寄以殷切希望,望他们日后能得承君诏,带着旁人所不能企及的荣华走上这九百九十九级上阶,从此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墨熄自己是立下天劫之誓后,才得到君上的黄金台赐筵,成为了君上的“可信之臣”。所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玉简带他溯回的第一个地方居然会是黄金台,更没有想过君上曾经在黄金台上召见顾茫。
未及深思,就听得君上淡淡道:“顾帅,你终于来了。”
眼前的光斑还在晃动,但已没有方才那般炫目。墨熄闭上眼睛又咬牙缓了片刻,待他复又睁开眸时,他终于可以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是雷雨之夜,看不出时辰。黄金台四周的罗帷在风雨里被吹得聚散飘飞,犹如烟篆。君上背脊挺直,跽坐于衽席之上。
他的身侧是雕绘着磐龙云海的朱栏,一幕箬竹半卷着,外头暴雨滂沱,湍飞的玉珠溅至黄金台内,但君上并不以为意,他把目光从几乎已模糊不可见的青山远黛处收回来,隔着朦胧的烛火,望向楼台入口。
墨熄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自时光镜之后,他又一次见到了八年前的顾茫。但载史玉简里的这个顾茫显得更为清冷,一道惊雷裂空而过,闪电之光照亮了顾茫的脸庞,令他看上去竟有几分阴鸷。
“顾帅,请进。”
顾茫抿着嘴唇,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收拢的油纸伞,正滴滴答答淌着水。黄金台上什么侍从也没有,顾茫自己将纸伞倚在了廊柱旁,带着寒气,缓步走进了台内。
“坐。”
君上示意顾茫。
“孤夜半虚着前席翘首以盼,总算把你等了过来。”
顾茫在衽垫的另一边入席。
看他的神情,除了冷淡与落寞之外,他的眉宇间还笼着一丝淡淡的疑惑。他仿佛并不明白君上为什么要让他到黄金台上来,也压根没有想到君上会让自己到黄金台上来。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顾茫就问:“不知君上找我,是有什么要事。”
君上没有立刻答话,他摆弄着案几前的红泥小炉,用青竹小扇子将茶汤烧得更旺,烫热的蒸汽窜进湿冷的寒风里,顷刻又被雨幕吞没掉。
在这疾风骤雨的夜里,君上道:“顾帅,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孤。”
“……”
“孤听说,羲和君找你喝过酒,你跟他说,你很累,你撑不下去了……”
顾茫冷冷道:“君上派人跟踪我?”
君上继续扇着青竹小扇,没有否认。
“君上这是何必呢。您已经卸了我的军衔,削了我的军权,羁留了我所有的残部。”顿了顿,顾茫道,“还判刑了我最好的兄弟。”
“我如今庶人一个,折翼难飞,君上大可不必再在草民身上浪费这个心力。”
君上重复道:“孤只问你,顾帅,你此刻是不是已恨极了孤?”
“……”
“其实你不用说,孤也清楚。你为邦国卖命打了那么久的仗,最后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剩下,都被孤夺走——就连你那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为你的兄弟们向孤求一座墓碑,得到的都只有讽刺和训斥。”
君上轻笑一声。
“如果可以,顾帅恐怕早已拆了孤的骨头去熬汤了罢。”
顾茫道:“君上今日请我前来,就是来闲聊的吗。”
冰裂瓷壶烧沸了,壶盖子被撞得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君上握起包裹着竹卷的提梁,分别给自己与顾茫斟了两盏酽实的茶。
长指将茶壶往顾茫面前一推。
君上道:“不。孤来找你,是为了一个人洗脱罪名。”
像是冰面蓦地裂开一道缝隙,顾茫那张犹如冰冷假面的脸庞一下子流露出了属于“人”的情绪,他立刻抬起眼来。
因为某种感知,顾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紧盯着君上的眼睛。
半晌,抖出一个字来。
“谁?”
帘帷外,闪电亮了亮,苍白的光照亮了夜与青山,也照亮了秉烛夜谈的两个人互相盯伺的眼。君上道:“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
“陆展星。”
轰地一声惊雷破空!那撼天动地的炸响仿佛一柄利剑刺透了穹庐!余音震颤刺破了屋檐直扎到墨熄的心口去!
入骨的寒意犹如浪潮滔天,猛地翻涌上背脊……
陆展星是……含冤的?
更重要的,君上是知道陆展星含冤的?
强风斜吹雨,瞬息扑灭了几盏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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