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泽看起来已经很多天没有仔细打理过自己了,只束着最简单的发髻,穿着一袭黑底金边的衣裳,脸颊带着些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的硝烟焦灰。
墨熄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厉害,他艰难地润咽了两下,才能够控制自己的声线不那么陌生得厉害:“这是……怎么了?顾茫呢?血魔兽怎样了,燎国——”
梦泽目光湿润地看了一下四周,她不用说太多,墨熄也已经能猜到重华如今的情形。神农台最大的疗愈阁已经躺满了重伤的修士,有的是法术创伤,刀剑创伤,有的则是黑魔侵袭,被锁灵链镇压在冰冷的石床上。
一眼望去见到了不少从前熟悉的同僚,远处岳辰晴正在和一个药修说着什么,其实只是过了短短的半个月,岳辰晴瞧上去就已经再也不是少年模样,眉头皱的很深,说话时没有什么笑意。他在教药修怎样驾驭他的竹武士,能在这一片混乱的伤亡中帮上忙。
“血魔兽的力量被打破了,净尘吸食了那些力量之后,依照慕容辰的遗愿转投了燎国。”梦泽的脸色非常难看,“燎国得了血魔兽之力,势头无人能阻,已经攻至了帝都城外。怜哥勉强率军挡了七日,但是明天恐怕就挡不住了,燎国的国师即将出关——他正将净尘彻底炼化。应当就是明日,血魔兽便要重生了。”
墨熄:“……我已经昏迷了七日?”
梦泽点了点头,但见他神情,又忙道:“你不要急,就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但也未必就是死局。当年沉棠宫主不也一样阻止了血魔兽的吞世妄举吗?怜哥已经在重整王都内的所有甲兵,准备驭帅三大军队,明日与燎大战。”
墨熄闭目道:“慕容怜就算再能耐,也没有办法同时统御三大军队,他根本没有办法压住三个军阵。”
“但你醒了,不是吗?”顿了顿,她又道,“你可以统帅赤翎营,怜哥会带他熟悉的那一支修士,至于北境军……”
她抿了一下嘴唇,眼中闪动着一些情绪难辨的光泽。
墨熄一怔,随即像得到了某种感知,心跳骤然快了起来,他盯着梦泽的眼睛:“北境军如何?”
“我,我是有一个好消息。”梦泽似是怕让他心绪愈发震颤,因此将声音放得很轻,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要说的事情本身就已如滴水如沸油,注定引起爆溅,“顾茫他……”
墨熄唇齿轻启,他死死盯着她,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怎么?”
“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经历此劫,亦已平反——三天前他就已经重新挂帅了北境军的统领,如今正在校场训练他的士兵,准备明日应战。”
墨熄:“!!!”
第185章 长与你英烈绶
墨熄顾不得自己的伤, 一听闻这个消息,他就急着往校场赶去。
一路上, 梦泽方才和他的对话不住环绕在耳边——
“慕容辰生命之力击碎魂盒后, 血魔兽的力量四散, 而顾茫守护盒子的那一缕魂魄也被打散。照理说魂魄散了,就会向九州四海飞荡,不知去往何处,但我们从黄金台的废墟找到你的时候,发现它环绕在你身边,像是存留着一丝意识,一直在残砖断瓦里保护着你。”
墨熄良久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开口的时候, 嗓音喑哑得甚至他自己都听不出:“……那……还有另一缕魂魄呢?那缕被他炼成魂盒钥匙的魂魄, 慕容怜不是都已经毁了?”
“怜哥没有毁,他那是骗慕容辰的。你想,如果顾茫造出这个钥匙, 只是为了毁灭,那顾茫为什么还要造呢?直接把魂盒做成绝不能打开的不就好了。”
墨熄:“……”
梦泽接着道:“但是当时, 慕容辰已经失去了理智, 情况又危急, 他自然没有听出怜哥话里面的漏洞, 哪怕你我也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后来怜哥告诉我,其实顾茫交给他钥匙的时候,真正嘱托他的事情, 并不是毁灭钥匙,而是请他设法找到彻底销毁血魔兽力量的办法,他希望怜哥能在找到了这个法子后,用钥匙打开盒子,将血魔兽恢复的可能永绝于世。”
“顾帅做事向来谨慎,他很清楚尽管封印了血魔兽之力,但封印是封印,并不是完全的毁灭。……唉,只可惜怜哥对顾帅原本心存怀疑,没有认真去想办法,后来虽然怀疑渐渐打消,但他又没有机会再去钻研,最终还是令血魔兽力量溢散。”
慕容梦泽闭了闭眼睛,叹息道:“怜哥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心情也很不好,他在自责。”
墨熄颅内嗡嗡的,他的状态仍是差得厉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手刃慕容辰,但他的行为已然踩了天劫之誓的底线,誓言的反噬虽不置他死,却也令他受了很沉重的伤,所以他才会在黄金台一战后足足昏迷了七日。
但是似乎所有与顾茫相关的事情,他哪怕再是疲惫至极,狼狈不堪,他的头脑总是清明的。就好像顾茫打散的魂魄也会萦绕在他周围守护着他,长久的羁绊已经让他们对彼此形成了一种本能。
所以墨熄只是片刻的沉默,就捕捉到了自己回忆里的碎片,明白了过来。
“……是扳指。”
梦泽:“什么?”
“钥匙是慕容怜手上戴的那只扳指。”墨熄喃喃道,“所以当初周鹤要摧毁顾茫神识时,慕容怜给了顾茫那枚扳指,因为他知道扳指里有顾茫的一片魂魄,可以让顾茫支撑得久一些。所以每次顾茫养的猎狗见到慕容怜,就会像见到主人一样,尤其喜爱闻嗅他戴了扳指的那只手……”
墨熄嘴唇微微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了。
竟是如此。
他一直觉得自己与顾茫这一路行来太过苦楚,当他在金銮殿听到慕容怜说顾茫的一魄已被毁去时,他其实是感到崩溃的,他明白顾茫再也不可能恢复康健了。可是他仍去阻止慕容辰将魂盒震碎,当时除了为了保护重华之外,他私心里也是希望能设法将魂盒里的一魄保留下来,哪怕注定是不完全的,也聊胜于无。
他一直都是这样苦苦挣扎的心态。
他这三十余年经历的一切,已经让他明白,求一个完整太难了,破碎的也是好的,他愿意用自己的人生一点一点地把破碎的东西粘贴回去,这样的圆满也令他知足。
可是这一次似乎是上天怜他太不容易,所以竟破天荒地给了他一个团圆——两魄,顾茫的两魄都还在,已经回体,已经痊愈。
墨熄在通往校场的路上走着,越走越快,当他抵达训练场,看到那个站在万人中央的身影时,眼前却已是氤氲一片。
他极少因难过而落泪,但此刻却是高兴的。
北境军的领帅终究是回来了,他的顾茫哥哥,那个完整的,笑得张扬,战无不胜,一个人就能带给无数人希望的顾帅,到底是回来了。
他从来都不敢奢求的,命运终于怜悯他,施舍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一场梦。
不,不是梦。
是真的。
且余污洗净,顾茫终于不再是叛徒、小人、探子。而是能站在阳光下,站在猎猎飞扬的猩红色军旗之下,站在点将台上,负手望尽校场映日甲光的统帅。
他的顾师兄,跌跌撞撞,手脚磨破,受尽痛苦、屈辱、历尽悲伤、别离,终于回到了他最该矗立的那个位置。
重华的第一主将。
有小修士看见了站在校场边缘的墨熄,忍不住叫了一声:“啊,是墨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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