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光太好,光线入眼,她不适地眯了下。记忆翻涌,幼时戈婉茹在镜子前穿着礼服裙反复打量身段的模样,还有屏退佣人亲手拆昂贵礼物的满足姿态,仿佛还历历在目。
父亲有时也会抱着小小的她,坐在摇椅里看戈婉茹沉浸在纸醉金迷里的快乐,然后苦涩道:【挽挽啊,你妈妈何时才能多分一些热忱给我们。】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叹息,可惜这些难以理解的话她当时并不懂。
后来长大,梁挽终于明白,在母亲眼里,唯有金钱与权力,这些无上的荣耀才能带给其满足。
她永远戴着隐形的皇冠,扶着珠宝权杖,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
梁挽不能理解,为何当初父亲口中山村里纯白无暇满脸羞涩的少女会变成虚荣的代名词。
而如今,上天没有收回那些身外之物,却独独把世人最珍贵的健康从戈婉茹的躯壳中剥离了。
是不是很讽刺?
梁挽突然感到荒谬。
她扯了下唇,静静看着背着她而坐的女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这不足五十平的病房里,静得仿佛可以听到点滴管子里液体滑落的声响,无形的沟壑划在中央,梁挽只稍稍往前挪了一步,便再没勇气拉近距离。
良久,戈婉茹回过头来。
女人眼眶深陷,皮肤暗淡,嘴角甚至能看到因为化疗副作用产生的溃疡伤疤。
梁挽动了动嘴唇,一个【妈】字卡在喉管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她以为自己同对方的那点母女情早就烟消云散了,可在这一刻她依旧尝到了苦楚,那是从血缘深处迸发的颤栗,也来自她儿时烙印在骨子里对母爱的渴望。
酸意不断发酵,沿着鼻腔,波及眼周。她掐着手心,逼迫自己不要流泪。
戈婉茹的眼神在见到女儿的一瞬就变了,她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没扎针的手,从床边的指物矮柜上取过帽子,变扭却又坚决地戴上。宽大帽檐挡住了半张脸,也掩盖了因为脱发露出的白森森头皮。
梁挽垂眼,走到边上的沙发坐下,轻声道:“没必要遮,不丑。”
戈婉茹语气淡淡:“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梁挽又何尝想看到她这模样,到底是赋予自己生命的人,她恨过怨过哭过恼过,却从想过有一天对方会消失。泪水盈满眼眶,她奋力忍住,咬着唇从果篮里随便捡了个苹果,闷声不吭地削皮。
她不知道能母亲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全堵在心窝里,叫她无端烦躁。她没办法徒劳地鼓励戈婉茹好好治疗,更不能像寻常女儿一样搂着妈妈给予拥抱。
因为这一切,戈婉茹都不需要。
梁挽垂着脑袋,据说苹果皮削完不断,可以带来好运。
她大拇指顶着刀刃,一点点绕着转。
戈婉茹终于扭过头来看她一眼:“别弄了,我不吃那些。”
纤白的手指猛然一颤,果皮在最后一点断裂,刀刃一偏,险险划过指腹,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梁挽忍着痛,放下苹果和刀,抬眸看向母亲。
女人压根没什么反应,眼里带着不以为然:“早跟你说过别弄了。”
五月的初夏天气,梁挽只觉被一桶冰水浇了个彻底,对方脸上那种【你自找的愚蠢】冷得她浑身都在颤栗。
“你能不能别这样!”她猛地站起身,红着眼,受伤的手藏到身后,朝她吼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
“不要怎么?”戈婉茹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帽檐往上翻了翻,露出那双隐约还能窥见几分妩媚的眼:“搞清楚你在和谁说话,越来越没规矩。”
“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和陆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厮混,你要是心里有我这个妈,就不会让我面子里子都丢尽。”
“你现在回国,是不是指望我感激涕零,庆幸自己有个好女儿?”
梁挽握着拳,喘得厉害。
其实她不介意卑微一些,她在上飞机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可以示好,可以伏弱,这些都不要紧。
可惜了。
即便病魔缠身,戈婉茹还是没变。
她不应该再有不现实的幻想了。
梁挽摁住被刀划开的口子,一动不动站在病床前,声音低下去:“我来看你,不是要提醒你有我这个女儿,我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
她眨了下眼,继续缓慢地陈述:“我知道你不爱我,不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可我却没办法自欺欺人,没办法告诉自己也完全不在意你。”
戈婉茹愣了半刻,下颔线条绷紧,微微仰头看她。
梁挽没有和母亲对视,她的嗓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小时候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你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
“你总是警告我不许给你丢脸,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你从不肯拉我的手也不肯抱我。”
“后来我拼了命的努力,什么都做到最好。我没有拿过第二名,却也从未得到过你的称赞。”
戈婉茹:“其实——”
“请让我说完。”梁挽轻声打断:“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省重点去考舞蹈附中?”
戈婉茹沉默。
梁挽自嘲地笑了笑:“因为那是你的母校,你曾经在那里一鸣惊人,我渴望和我的母亲能够多一些羁绊,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做梦都希望你的注意力能分给我一些,所以我千辛万苦得了校庆领舞的机会,那是我第一次登台演出,可惜你在巴黎血拼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