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代目不无温情的语调令大房鼻子一酸,但要说他突然回心转意,大房也绝不可能相信,因此颇有些狐疑的看着他:“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个话?”
“是因为看见你有白头发出来,所以才意识到你可能是太辛苦了。”二代目道,“毕竟,你除了自己养病,还要照顾嘉瑶,那孩子性格比较急,又不太听话。”
毕竟是原配夫妻,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的,二代目下面的话还没说完,大房就已开始着慌,捉住他的手摇晃,急切讲:“我知道,你在怪我没有管教好她对不对,她今天是冒失了点,但她才多大?小孩子不懂事而已!我回香港便会责她罚她!”
二代目由她捉着手,轻叹道:“正因为小孩子不懂事,所以才需要管教。你看看你,都自顾不暇,所以孩子们才会被纵容成这个样子,你自己觉得像话么?”
就是此刻,说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他的声音听着,依旧温情满满。他们李家人都是这副腔调,于谈笑间杀伐决断,不管办什么事情,都不会通过情绪或嘶吼去渲染,更不会做出杀气腾腾的样子来。所谓的杀人不见血,便是这样了。
大房青年失宠,中年大病,晚年失子,也就是她,方能坚忍支撑到现在,换做任何一个其他女人,这样的痛楚,这样的悲伤,谁能承受得住?眼下被这话一激,于刹那间又涌上了满心满腔的恨意,恨到极处,反而没了话语,只是瞪大了双眼,直直的盯着眼前这男人的面孔看。
二代目在这个弥漫着药味及因身体一点点死去而散发出的腐败气味的房间一刻也不想多呆,把她的手拉开,直截了当讲道:“等过完年,我就会安排她去国外读书,进修几年,你正好可以安心养病。”
大房直直的看着他,咬着牙齿问:“去哪里?英国么!”
二代目不避她的目光,慢条斯理讲:“是,是英国。”
大房摇头:“不,我不同意!她一个女孩子去国外,我不放心,我要她在香港陪我!我回去打她,骂她,令她此生再也不要提你心爱的潘小姐一句!”
二代目目光冷冷看着她:“我会安排人陪她,看管她,你不用操心那么多,只管安心养病就可以了。”可笑自己,竟然放心叫嘉瑶养在她膝下这么多年,好好的孩子,被她养成了打手和帮凶,她在后面发号施令,叫孩子在前面冲锋陷阵,这样的“母亲”,竟然也有脸在自己面前说出“不放心”这三个字。
二代目话音才落,大房拼尽全力,猛地探身,再次攥住男人的手,下狠劲地抠他的皮肤,抓他的手背,一面瞪他,一面流泪:“这个世上,除了我,谁还会真正为她好?她的那个做歌手的放荡妈咪么!你要趁此机会送她去英国与她的放荡妈咪团聚么!这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情?我含辛茹苦的把她养大,只为了把她拱手送人?那个女人,她只会把我的瑶瑶带坏!”
二代目最恨人家大声吵闹,再提陈年旧账,简直不能忍。更不用说,那个歌手,嘉瑶的生母,还是经她牵线搭桥,做了自己女朋友的。
眼下,看大房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泼妇面目,二代目心中诧异,曾经的那个清秀佳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令人厌憎的鱼眼珠子了?心内对眼前状若泼妇的大房厌恶到极点,不愿多说下去,将她的一双手用力甩开,站起来,摔门临去之前,冷冷道:“这里不是香港,这是老宅,记得给自己留点体面。”
大房颓废歪倒在床,同时心想,自己也真是眼瞎,当年有多少选择,千挑万选,最后却嫁给了他。可笑的是,结婚的誓词,她竟然足足信了几十年。若不是这负心男人,自己又哪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在轮椅上一坐就是三四十年?
大房躺在床上,自怨自艾,恨天恨地,流泪许久,于将睡未睡之际,迷迷糊糊的想起从前还年轻的时候的那些事情来了。
想当年,自己同他是多么般配的一对,人家提起他们的婚事来,又是多么的艳羡啊。她淑芬是一代目亲自为儿子挑中的媳妇,身家背景自不必说,李家有钱,她娘家有power,典型的强强联手就是了。
虽是联姻,她也大他三岁,但她容貌不俗,加上夫妻二人有共同的成长背景及相近的三观,婚后很快就培养出感情,虽然没有那种爱到死去活来的激情,但却也有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便是蜜月期过去,也是能称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一对璧人。
婚后不久,她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她有能力,也有野心,不论是公司还是外面,遇到事情,她顶的上,抗的过,千金小姐身上的骄娇二气,她身上根本不存在。
那个时候,她与他齐心并力,守望相助。人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他们夫妻二人,将联姻所带来的益处利用和发挥到了极致,李家商业王朝就是那个时期,在他们夫妻二人手里得到确立与巩固的。
那几年,说是大房一生当中最圆满最开心的时期也不为过。但要说那个时候有什么不足之处,也有,就是生养了长女嘉琪之后,她就被医生警告身体不适合再生育。
普通人家都还想要个儿子传续香火,更何况是李家这样的人家?不过彼时夫妻俩感情好,男人便安慰她说,儿子生不生无所谓,好好培养女儿就是。
她看当时男人的表情,观察他的眼神,相信男人说的是真心话,因此十分欣慰与感激。再后来,夫妻两个去公司时,就经常把女儿嘉琪带在身边,好让她早一点接触到公司业务,同时也可以学习爸爸妈妈是如何工作的。在公司里面,每每开一些重要会议时,夫妻俩就会叫秘书给她搬个小椅子,令她坐在旁边旁听。
大房与二代目都有能力,也都是野心勃勃的实干家,但他们的女儿嘉琪却完全相反,天性柔弱,除了漂亮的小裙子和美丽的小配饰以外,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爹地妈咪每每令她坐在一旁旁听大小会议,她都备受煎熬,时间久了,她就会偷偷在自己的口袋内藏把小剪刀及彩纸,不得已旁听会议时,她就摸出小剪刀来剪纸,一场会议开完,她能剪出一堆漂亮的裙子帽子及美丽小公主的剪影。
大房面对这样的女儿着实犯愁,男人又安慰她说,将来家里的生意都可以交由专业的人去打理,只要嘉琪不是太蠢笨,祖业总还能守得住的。
大房便又信了男人的话,心中更是欣慰,对他更是感激。作为弥补与回报,偶尔男人在外面传出风流韵事,或是惹出风流债时,她便使出辛辣手腕,尽职尽责的帮他料理善后,不让他有任何后顾之忧。
偶有身边有亲近之人听到只言片语,替她担心时,她反而会在心里笑别人看不穿:嫁到豪门,你注定无法成为唯一。这是多少前辈亲身实践过后得出的经验,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你看上的,你所图的,别的女人也会看上,也想分一杯羹。怎么办呢,他这样多情不定的男人,到最后,注定会成为公共资源。但是,只要自己稳坐正房之位,只要他心里头最看重的那个人还是自己,别说他在外面风流,交几个女朋友,在几个女人之间周旋,就算养个男宠,这一切又有何惧?
第44章 paradise
大房与二代目结婚第十年,她三十九,二代目三十六这年。某次二代目连续去欧洲出了几次差,等到公务完成,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明显就不对了。一个人独处时,会无意傻笑,会出神,会发呆,然后半夜会躲在书房里打上几个小时的电话。
照理说,二代目已三十多岁的年纪,绝非情窦初开毛头小伙,外面那些野花野草,情情爱爱的,于他而言,不过是饭后甜点,用来调剂口味可以,要说到费心费神,他一个工作时间安排精确到分秒的大忙人哪有那个闲情雅趣?
但这一次,平日总是沉着从容的男人忽然失态至此,大房就知道了:家里的老房子失火了。这些年,那么多的明火暗火与鬼火在眼前飘过,有几次都差点烧到眉毛上了,大房压根就没有放在心里,唯有这一把来历不明的野火,烧的一向淡定的她隐隐不安起来。
某一日,二代目称有公务,外出半月未回。大房几经查探,终于得知,男人机票酒店订了全套,而人却压根就没在出差地现身。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都在位于南太平洋的某个温暖如春的海岛度假。而随行的,就是给他燃料与动力,令他焕发第二春的某个来自上海的年轻貌美空姐。
大房几番思虑之下,回了一趟娘家,问计父亲。她那宦海沉浮多年的父亲沉吟许久,告诉她说:“你需要生个儿子,一个真正的继承人。”
大房听闻父亲的话后,如同醍醐灌顶,到此时,她方才顿悟:自己若是不生个儿子出来,将来有的是女人为他生。而嘉琪这样的软弱心性,一旦没了自己扶持,将来谁会把她放在眼里?只怕自己辛苦打拼这些年,到头来,只能落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
从娘家回来的路上,大房就下了决心,拼死也要生个嫡子。
果然,明明说有此生有一个女儿就已足够的男人,在她的嫡子出生不到两年的某一日,突然抱了个外室子,跑回佛山祖祠去上族谱,同自己靠服药拼死拼活以四十岁高龄养下来的儿子不同,外室子健康可爱,而更巧更妙的是,那孩子竟然同公公是同一天生日。
大房自从怀上儿子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先是保胎,后是服药发胖,到知道有外室子存在时,她已经坐上了轮椅,公司自然也长久没能去露面了。
听闻二代目要为外室子上族谱这件事情后,大房当天就抱着自己刚巧生病高烧的儿子,叫人推着轮椅去了公公家中一趟,在公婆面前哀哀切切地哭诉了半天,讲,外面生多少都可以,但是不能进族谱,不能姓李姓,这是她作为李家媳妇最后的底线。
大房生的是孙子,难道儿子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的,就不是孙子了么?公婆两个气儿子,疼儿媳,却也无奈,就同儿媳讲家和万事兴的大道理,让她万事都要以大局为重。云云。
大房从小生长于权贵之家,对于公婆的老套说辞自然都熟悉,接下来该怎么做,该怎么说,该怎么去应对,她心里自然还是明明白白。所以她仍旧抱着儿子哭,哭到昏厥,其情其景,令周围人都为之不平,为之心酸,同时暗暗诧异,她为何如此看不开想不通?嫁给李家这样的人家,嫁给二代目这样多情又风流的男人,你看上他多金优秀,在感情上,你又想要他忠贞不二,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情么?这样做,除了令两公婆为难,讨两公婆的嫌以外,还有什么益处?
别人能想到的,大房岂会想不到?她如今与丈夫已渐行渐远,岂会傻到再去讨公婆的嫌?她这么做,只是在打同情牌,向公婆面前展示自己的弱势与不易,如若两公婆心里还有那么一点愧疚,能够有一点点倾向自己与嫡孙,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她才能争取到最大利益。
大房去两公婆那里哭诉后没多久,二代目设于上海富人区的金屋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这群不速之客有六七人之多,而为首的,便是大房。
二代目有工作,虽与小女友情浓,却无法时刻都陪伴在她身边。所以这天,金屋内仅有那个年轻前空姐和她不满一岁的儿子,以及两个佣人在。
大房的突然到来,令年轻女孩张皇失措,心跳如雷贯,她自己沉默着不说话,她的佣人金姐代她开口问这一群客人:“请问你们是……”
二代目在香港有老婆有孩子,年轻女孩心知肚明,却从来没有挑明过,见大房过来,干脆一条道走到黑,装傻装到底。她在人家买部自行车都极不容易的八十年代就做了空姐,乘着飞机满世界的飞了,也算是很见过世面的人了,自然手段也有一点,否则如何能笼络得住二代目那样的男人,并同他生了儿子?奈何她这点见识和手段在大房面前,就成了小儿的把戏。
大房坐在轮椅上,将她的金屋缓缓环视一周,方才开口说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叫这年轻空姐吓得三魂出窍。
大房说:“潘小姐,我家少爷这几天连续高烧,看着有点不太对,请人一看,原来是有人在暗地里使坏要害他。”
大房不过一句话,年轻女孩便知自己遇到强敌,还要再勉强抵赖下去,却认出大房带来的人中,有一个慈眉善目的年长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