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黄禄便是当初韩征与施清如和盘托出他真实身份时,口中的那位‘禄叔’了。
当年他带着韩征刚回到宫里,便赶上宫中巨变,先太子全家尽诛,他为了保住先太子最后一丝血脉,以图将来,只能带着韩征蛰伏了起来。
所幸熬过了前几年的艰难,后边儿的日子便越来越好过了,直到韩征当上了司礼监掌印,黄禄也跟着当上了御马监的掌印,如此将来待韩征起事时,便能出其不意,如虎添翼了。
至于二人素日的不对付,两监的水火不容,则是他们有意做出来的假象。
要是让隆庆帝知道了他们竟是一伙儿的,只怕连睡觉都不能安生,定要将二人都处置了才能安心;便是让其他人窥到了二人竟有私交,也绝对是后患无穷。
自然二人还是水火不容的好。
于是韩征与黄禄便“水火不容”了这么几年,便是连小杜子沈留柳愚几个他心腹中的心腹都不知道,也就孙钊知道几分了。
韩征迎上黄禄恭敬中不乏担忧与责备的脸,淡声道:“我为什么会亲自过来,禄叔心里应当很明白才是,何必还要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黄禄讶然道:“少主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真不明白少主为什么会亲自过来,眼下也没有别人,少主有话不妨直说。”
韩征声音更淡了,“既然禄叔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直说了。恭定县主已是我的妻子,还会是这辈子唯一的妻子,禄叔若对她有何大满,大可直接告诉我,若真是她错了,或是做得不好不足,我自会教她改的。实在犯不着使那些下作的阴招算计她、谋害她,也就是今日我及时赶回去,救下了她,有惊无险,否则,这会儿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届时禄叔再来后悔什么江山大业功亏一篑之类,可就迟了!”
黄禄仍是满脸的惊讶,“少主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虽没与恭定县主打过交道,却也是远远见过她的,瞧着又漂亮又利索,还那般的能干,与少主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替少主高兴欣慰且来不及了,怎么可能算计谋害她?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少主可千万别中了那居心叵测之人的奸计才是……”
韩征冷冷打断了他:“禄叔以为你咬死了不承认,事情便只能就此揭过,一了百了了?孙钊马上就到了,他若也跟禄叔一样,咬死了不承认,那他以后也不必跟着我了,就跟着禄叔这个真正的主子吧!”
顿了顿,继续冷冷道:“至于禄叔口口声声的大业,也请自己去实现吧,恕我不能奉陪了!”
黄禄闻言,自诩看不出任何破绽的脸色终于一点点的皴裂开来,有了不忿与颓然之色。
适逢小杜子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干爹,孙钊到了。”
随即便见孙钊大步走了进来,见韩征与黄禄脸色都是难看至极,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不敢多话,径自上前单膝跪下了。
韩征也不问他,再次看向黄禄冷冷道:“禄叔现下还想与我装糊涂,还想把我当傻子糊弄么?”
黄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忽然站了起来,吩咐孙钊道:“你先出去,叫你才进来!”
孙钊却没有依言出去,而是看向了韩征,见韩征冷冷一笑后,到底还是开了口:“你看本督做什么,莫不是终于想起本督才是你的主子了?出去!”
如蒙大赦,忙起身快速的退了出去。
黄禄这才单膝跪到了韩征面前,沉声道:“少主,我承认事情是我授意孙钊做的手脚,可我都是为了少主,绝没有半分私心啊!打一开始知道少主要留人在府里时,我可曾说过半个‘不’字儿?反倒替少主高兴,身边儿终于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回去终于能随时都有热茶热饭了,反倒多劝着少主。及至之后少主让恭定县主拜了常太医为师,进了太医院,我是否一样没说过半个‘不’字儿?可谁知道……”
谁知道那位恭定县主竟是个万中无一的搅事儿精,什么事儿都能让她遇上,什么篓子都能捅出来,留下无穷的后患呢?
黄禄打小儿看着韩征长大,虽为着复仇和大业对他自来严厉到近乎苛责,当然,也随时都恪尽到了自己为人奴的本分,待韩征自来都恭敬有加。
却也是不乏真感情的,因为他对先太子便不只有忠心,还有先太子曾救过他的感恩之心,爱屋及乌之下,他对先太子仅剩的血脉自然也是忠心疼爱之心两者皆有。
所以一开始是真盼着他日子能舒坦些,也能有个女人嘘寒问暖,让多年外表风光内里苦的日子,好歹能得到那么几分慰藉。
甚至韩征要真幸了施清如,他一开始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家少主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却只能一直憋着,也太委屈了,要是当初没有狗皇帝母子居心叵测,他家先主顺利登了基,如今他家少主不说是太子,至少也是亲王,想要多少女人就能有多少女人,何至于如此委屈自己?
且黄禄也怕韩征憋的时间长了,给憋坏了,将来不能生儿育女了,那他们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和卧薪尝胆又算什么,岂非都白费了?
至于幸了后就暴露了,他倒不是很担心,活人的嘴巴管不住,死人的嘴巴却用不着担心。
却不想,他家少主竟对那女人动了真情,几次三番都因她而冲动行事,不但惹了不知多少的麻烦与敌人,惹得皇上心里亦种下了猜忌不豫的种子,此番更是差点儿因为她,连最致命的秘密都暴露了,——叫他如何还能留着那女人,留着害他家少主彻底暴露,多年的忍辱负重都毁于一旦不说,所有人也都要跟着身首异处,万劫不复么!
黄禄梗着脖子道:“我知道少主如今正是情热之际,肯定是不会允许我动恭定县主的,哪怕我劝少主几句,也定会被认为是在进离间的谗言,反惹少主生气,主奴离心。所以想来想去,惟有出此下策,却不料竟功亏一篑,但我不后悔,若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还会是这么做。”
“如今少主既已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了,正好趁机劝少主,切莫再儿女情长,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了。不然先主与众位主子的冤屈岂非只能石沉大海,永无昭雪那一日,本该属于先主一脉的江山,也永无物归原主那一日了?”
他如今只恨老天不开眼,竟让少主半路察觉到不对,折了回去,恰巧救下了那女人,不然他如今已经成了事,也不必再有后顾之忧了。
至于将来,他家少主都正位大宝了,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而他自己,只要先主一家能沉冤得雪,只要少主能重新夺回属于先主的无上尊荣,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如今的狗皇帝与太后母子的真面目,他就是立时死了,也死而无憾了!
韩征听黄禄说完,已是面沉如水,眼里也蕴着风暴。
却终究没有爆发,只是紧抿了一会儿嘴角后,冷声开了口:“你先主和众位主子的冤屈说到底,与我什么相干?我与他们素未谋面,甚至,他们当中还有直接逼迫、间接害死我母亲的凶手,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为他们申冤报仇,凭什么为了他们,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要赔上?”
忽然听得隆庆帝急召他回宫面圣时,他虽觉着有些奇怪,隆庆帝那个时辰,不是正该修仙问道,谁都不见的吗?
却也没多想,只想着尽快回宫把该办、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不急的就先缓缓,今儿早些回府陪施清如去,送别了丹阳公主,她心情肯定会低落几日,会蔫儿几日的。
还是策马跑了一段儿,眼看就要进城了,他才意识到了不对,心里也莫名开始慌张起来。
遂厉声逼问起那几名奉命来请他的心腹缇骑来,几人却都不明所以,只说是孙钊传令让他们来请督主的,说是‘皇上急召’,旁的便都不知道了。
韩征不待缇骑们把话说完,已调转马头,往回飞奔起来,孙钊的确自来对他忠心耿耿,随时都可以为了他豁出性命,可除了他,并非就没人能指使动孙钊了,还有一个人,是能指使动他的!
等他终于赶了回去,看见的却恰是清如的马车惊了马,一路疯跑,奉他命留下护卫的缇骑根本制服不了马,也救不了在车里还不知道被颠成了什么样儿的清如的情形。
韩征的心跳差点儿没当场停止,飞身便上前,骑在疯了的马儿背上,使尽浑身解数驯起马来。
总算他最后还是制服了那匹疯马,也救下了清如,让她没受什么大的伤害,可万一,万一他没能及时赶到,万一他没能救下她,或者已经迟了……他哪怕到了此刻,想到当时的情形都还手心冒汗,背心发凉。
偏偏黄禄谋害清如的理由还是那般的可笑,‘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不然先主与众位主子的冤屈岂非只能石沉大海,永无昭雪那一日’,说到底,那些人的冤屈干他什么事,黄禄以为他们是他的谁啊!
黄禄万没想到韩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一下子青白交错,半晌才强笑着道:“少主可真会开玩笑,先主可是您的亲父,其他众位主子,也都是您的骨肉至亲,他们的冤屈,自然与您有莫大的关系了。尤其先主还给了您性命,他的冤屈就更与您有莫大的关系了,要不怎么会有老话儿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呢?”
顿了顿,“我……奴才知道今日惹少主生气了,都是奴才的不是,您要打要骂甚至要杀都使得,就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儿,便是奴才听了心里都难受,何况先主呢,他要是泉下有知,还不定得伤心难过成什么样儿呢。他当初是真的不知道您的存在,一旦知道,不是立时便打发奴才天南海北的各处去寻您,让奴才务必要将您寻回宫中吗?也就是之后突生大变,不然这些年先主一定会亲自教养少主,会加倍补偿少主,给少主最好的一切的。”
黄禄自来便知道韩征对先太子没什么感情,就更别说当初东宫的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