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姑娘。”明珠正把四库馆的书目登记造册,这里头许多书都有不少年头了,查点起来亦是劳神费力。书籍上头积了厚厚一层灰,用手拂过,就连指腹上都沾了灰。
何公公拿着拂尘走上二楼,叫了她一声。明珠停下手里的活,盈盈一褔:“何公公。”
何公公轻声道:“太后这阵子想看看金刚经,只是经文晦涩难懂,想来四库馆找本带批注的,姑娘可知道在哪。”
这些日子,明珠把四库馆里外里瞧了个遍,她略一忖度:“公公稍后。”说罢,拉着那个小梯子,去取上排书架上的书。
“是这本吗?”明珠把一本书递给何公公。
“应该是了吧,太后身边的熙姑姑在楼下等着,麻烦姑娘跟着去一趟吧。”何公公说话的时候喜欢看人眼睛,这回却错开了眼珠。明珠微微一怔:“我人微言轻,怎好往太后面前去,若是手脚粗笨,惹恼了太后,岂非难辞其咎?”
何公公摆摆手:“宫里哪个不知明珠姑娘最为妥帖,自然是不会错的。”想了想,何公公补充了一句,“太后都开口了,只怕推拒不得,姑娘还是担着小心吧。”
这怕是何公公在提点她,明珠一瞬间心中警铃大作,她把书拿在手里,点头道是,而后下了楼。
四库馆门口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约么四十岁上下的宫女,这种宫女都是得了主子特别恩宠,准许留在宫里的。熙姑姑穿着浅青色的对襟袄子,鸦色的长发在脑后绾了髻,脸上笑着,带着宽厚相:“劳烦姑娘了。”
明珠说不敢,而后就跟在她身后,向万福宫去了。
熙姑姑虽然走在前头,可无时不刻都在留意着明珠的举止,长街悠长,作为宫人,向来是不许走在甬路正中的,明珠的步伐不疾不徐,双眼平视,不左顾右盼,步子幅度适中。熙姑姑暗自在心里赞了一句。
二人一路无话走到万福宫外,万福宫是西三所里头最大的宫殿之一,唯有长春宫能与之相较。太后是皇帝的生母,今年已经年逾半百,眉眼深处,还能看见当年的冷冽味道。
她原本是先帝的兰贵妃,能最后帮助自己的孩子夺得帝位,其手腕自然非同小可。只是十数年过去了,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眼前这位,不过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罢了。
明珠跪在她面前行礼,太后说了句起来吧,明珠这才顺从地站起来。熙姑姑从明珠手里把书接过来,送到太后眼前:“老祖宗瞧瞧,可是这本?”
太后眯起眼睛,手指划过书页:“倒是没错。”而后抬起眼,把明珠上下打量一番,“这丫头看着眼熟,你叫什么?”
明珠道了个万福:“回老祖宗,奴才叫明珠。”她咬字清楚,不卑不亢,眼眸低垂,看模样是个温吞的。
“哦。”太后看了一眼熙姑姑,“是除夕宴那日的丫头。”
“老祖宗好记性。”熙姑姑笑着说。
太后的后背靠着椅子,神情倒是十分闲适:“这丫头,哀家若是记得不错,是张季尧家的女儿,对不对?”
熙姑姑点头:“奴才记得,去年立春小选的时候,皇上特意叮嘱留下她的。”
“瞧着模样生得周正,”太后收回目光,“去吧,这没你的事了。”明珠眉目间神色不变,再次跪地叩首,后退几步,踅身出了万福宫。
看着明珠的背影出了门,太后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她摆了摆手说:“把后头那些人都撤了吧。”熙姑姑道了声是,而后轻轻拍了拍手。
只见帘子后头人影幢幢,几个呼吸间就都从帘幕后面退了出去。
“这丫头和我想得不大一样,我本想着,若是个妖艳惑主的,便就地格杀,左不过是一个臣子的女儿。张季尧就算有功于我朝,也断不能把这样一个女子送进皇上的后宫。”太后看着熙姑姑,淡淡道,“你怎么看?”
熙姑姑笑着给太后端了杯茶:“老祖宗心里都有了定数,怎么还来问奴才呢?”
太后忍不住笑了笑,而后淡淡道:“看看再说吧。”
“就算皇上已经御极十多年了,可在太后心里,依然牵挂得不得了呢。”熙姑姑往博山炉里放了几颗檀香,轻声道。
“皇帝还年轻,有些事的分寸还掌握不好,可在他的兄弟里头,他是最出挑的。熙和,我这些日子常常梦见先帝,你说,他会不会怪我?当年的大皇子,还有五皇子……”
“怎能怪您呢。”熙和又走到太后身后,给她捏着肩膀,“怪只怪两位皇子皇子福祚不永罢了。”
日晷已经偏移了,紫禁城又迎来了一个空旷而孤寂的黄昏,太后收回目光,轻声说:“得空去给五皇子上柱香吧,他母亲死得早,偏偏他自个儿也没个寿元。”
“这冷宫里长大的孩子,性子都孤僻,他小时候奴才还亲眼瞧过一次,没娘的孩子,眼睛里都冒着寒气儿,好在一年到头也瞧不到几回,先帝爷不待见,后宫哪个敢给他好脸色,还不是老祖宗宅心仁厚,逢年过节给他些金银,也不至于让他空着肚子过年。”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了:“说到底,我还是愧怍他,不单是对他,还对他母亲。这孩子也是,好端端的出了天花,竟没挨过两日,那时候宫里头正乱,到底也没给他好生发送了。”
熙姑姑又再劝了几次,太后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提了。
日头西斜,明珠从四库馆回到自己原本的住处。掖庭像是个漆黑的怪兽,长着血淋淋的嘴,好像要把她拆穿入腹。明珠性子安静,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她突然在想,也不知严大人此刻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明珠自己都是一愣,严鹤臣不在宫里头,她心里便七上八下地悬着,也不能落在实处。今日在太后那里,她不是没听出太后的弦外之音,太后传她过去的深意,她也并非全然不知。
出了万福宫,只觉得背上全是冷汗。
这种感觉就像是独自一个人,过独木桥一样,前头是乌漆墨黑的一片,没人帮得了她,全都靠她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把严鹤臣当作依靠了。这种感觉不大对,明珠私心里觉得,和他这样的人过从甚密,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却又觉得退无可退。
郑贵人身边的宫女名叫紫苏,吊梢眉,丹凤眼,她叫过内务府的一个小黄门,淡淡问:“你这手里的东西是要往哪送?”
小黄门给她打了个千儿:“主子爷的吩咐,春寒料峭,要给四库馆里头送些银炭。”
紫苏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塞到那小黄门手里:“天儿冷,四库馆里用得上银炭,咱们做奴才的还是要自个儿疼自个儿,这点钱给公公喝茶了。”
小黄门迟疑着问:“无功不受禄,姐姐这是做什么。”
紫苏手里拿着一个帕子,里头裹着什么东西:“把这个埋到四库馆的树根底下,后头就没你的事了,好生拿你的银子就行了。”
第25章
二月初三这日一大早,阖宫的妃嫔依礼该由槿嫔带着,向太后晨昏定省。
众妃嫔一大早都在槿嫔的宫里头等着,却独不见郑贵人。
“娘娘恕罪,我们小主今儿一早上身子就不爽快,特叫我来告罪。”紫苏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竹筒倒豆子。
槿嫔一愣:“郑贵人年轻,向来身子强健,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找太医瞧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