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臣点点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到达京城那日,天已经蒙蒙的擦黑了,明珠回到自己熟悉的太平馆,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放松了下来,她趴在自己的床上趴了好一会才爬起来,尔雅替她沐浴更衣,之后已经能看见月亮挂在树梢了,外头宁福的声音传来:“夫人歇了吗?”
明珠拔高了几分声音:“还没,你有事么?”
“没别的事,大人说他一会子过来一趟,让我先过来瞅瞅。”
原来是这么回事,明珠打起精神让尔雅把她的头发随便绾了个髻,就在这个档口,严鹤臣便来了。他原本已经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之后换了衣服,随便吃了点小食,这颗心就开始觉得空落落起来,这几日都和明珠一起吃饭,有时还陪着明珠在院子里荡秋千,如今回来了,两个人的院子也不在一块,距离拉得远了,倒是十分不习惯似的。
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原本只觉得两个人处在同一个大院子里就很好了,如今不知道她做了什么,高不高兴,就不太习惯似的。听宁福说她还没睡,索性过来看看。
一推门的功夫,就瞧见了她,背后的步步锦的月洞窗,花瓶里头放着两枝芍药花,团团的一派和气的粉色,衬着明珠的出水芙蓉面,她半点粉黛都没着,素净着一张清水脸,虽然已经嫁了他,可还没有开脸,脸上细细的绒毛在灯下看得分明。
越发觉得明珠好看了,甚至在严鹤臣心里,好像从没见过比明珠再顺眼的女子了,明珠也在打量着严鹤臣,他腰间还挂着香囊,和他素日的衣着也不算搭调,可他偏偏就喜欢戴着,根本不怕旁人说他一门心思地扎在脂粉堆里。
“大人怎么在这时候来了。”明珠让尔雅给他搬了凳子,严鹤臣就在她的梳妆台边上坐下,他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说辞,所以从容道:“屋里没外人,我就照说了,太后病体沉疴,一日不如一日了,光景不大好,我们的婚事也不宜久拖,我的意思是在京中的命妇里,选一位资历长的操持,到日子了再把你父亲请到京中来。”他一样一样说着,他做事向来谨慎,在这上面更能体现,说到最后,他问:“你还记得你名下的小院儿么,离咱们这不远,到时候我把你从那里接过来,行吗?”
这就是严鹤臣的周到之处了,明珠听了只点头:“这自然是好的,我听你安排就是了。”
严鹤臣笑了笑,眉眼深处一片蔚然:“这些早就安排好了,可不真到那一天,我心里头也只觉得不安,七上八下地像是一块大石头没有落地似的。”他在脑子里,不知道演练了多少遍,可总觉得不够妥帖,他叹了口气,看向明珠,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绯色,娇嫩得如同海棠花似的,他轻声问:“你想过往后么?往后又该如何?”
明珠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不切实际,时日还长,她托着腮想了一会儿说:“等等风头过去再说吧,我私心里不太乐意留在京城里,去南方看看也好。”其实若留在京里,若是能一直和严鹤臣作伴,也不是不可以,更甚至想一想,觉得极好的。可她又担心有朝一日,严鹤臣到底还是要娶妻,到时候她的位置便十分尴尬了。
严鹤臣沉默地听着,只觉得一盆水兜头倒下来,他准备了满肚子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本想说你在府上安心住着,等过阵子给你讨一个诰命的头衔,也不至于在京中的贵妇里头混不开……像是火盆里扔了一块冰,冻得人一个激灵,她原本早就想好了退路,只他自己傻傻地盼着以后呢。
“我知道了,你早些休息吧。”说罢他就站起身走了出去,严鹤臣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明珠都愣了,还没等她相送,严鹤臣已经走远了,宁福在外头看见自家大人的脸色,只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方才来的时候还是春风得意的模样,怎么是这样阴沉着脸回去的呢,他惴惴不安,生怕主子不爽奴才遭殃,一直跟着严鹤臣走到门口。
“家里还有多少钱?”严鹤臣突如其来地开口给他吓了一跳,宁福不知何意,小心翼翼地说:“府里的现钱不多,怕是只有万余两,可钱庄里还存着不少……”
严鹤臣对这些数字没什么概念,摆了摆手问:“若是在南方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宅子和地皮,能买多少?”
宁福更是懵了,严鹤臣原本是极善敛财的,也不是他专门要敛,只不过是有人要托他办事,就会送流水一样的银子进来,他自己不太上心,都让管家打理着,宁福算了算说:“买个百十套不成问题。若是给每个院子都配上奴才家具,五十套总够了。”他家主子对金钱都不大上心,莫不是想做一做地产生意了?
严鹤臣哦了一声:“钱庄里的钱取出来,在南方找几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先买十个宅子看看,只要环境好的,有山有水最好,验契文书全都记在夫人名下。”宁福心说,莫不是夫人闹着分家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好,他看着大人的脸色,只敢喏喏地应下来。
严鹤臣觉得自己这主意很好,横竖明珠想去南方,日后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也还放心一些,可心里越想越是生气,她怎么就能万物不记于心的模样,轻飘飘地就走了呢?正想着,原本已经走出去很远的宁福,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主子,皇上传您入宫呢。”
自严鹤臣那日从她屋里怒气冲冲地走了,竟连夜入了宫,一连三日都没有回来。他离宫这十日的光景,宫里头积压的政务又是让人焦头烂额,在明珠搬到府里之后,严鹤臣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宿在宫里了,可如今竟一连去了三日,明珠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十分的不安。
宁福给她送东西的时候,额外多问了句:“那日晚上夫人跟大人说了什么,奴才瞧着大人脸色不好。”
明珠披着浅妃色的褃裙,手里握着缂丝的苏绣扇子,她把玩着扇子的流苏轻声说:“他问我日后有什么打算,我寻思着常待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只说是日后有空去南方瞧瞧……也不晓得哪句说得不对,让他恼了。”
这个扣儿算是解开了,宁福一瞬间醍醐灌顶,他家大人不懂女人的心思,夫人这么说其实就是在变相自怨自艾罢了,说是自己漂泊无依,在京城里无处落脚,大人若在当时说上一句:“没事,一直住在府里就行。”就迎刃而解了,若是大人更解风情一点,大可直抒情谊,到时候岂不就是把夫人吃得死死的了。
可自家大人是个直肠子,一根筋,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竟然巴巴地在南方买宅子,但凡大人把这朝政上头花的心思,用一般在研究女人心上,只怕早就成了好事。可他转念一想,自家大人原本和后宫的几位主儿周旋也好的很,当初的襄平长公主可不就是个例子,怎么到夫人身上,什么招数都用不出来了呢?
宁福试探着对明珠说:“夫人不必这么说,大人宫里的事物冗杂,当然不是因为夫人恼了。如今天干物燥的,人也爱上火,大人心里最是看重夫人,哪能和夫人生气呢?”
明珠听他这句“最是看重夫人”微微红了脸:“你这是怎么说的呢……”
宁福自己没娶过夫人,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立刻说:“这不是全府上下都瞧得分明的事儿么,你信我,等主子从宫里头回来,一定是头一个往夫人这跑,若是我说得不准,您把我的脑袋拧下来。”
明珠被他逗得发笑,等他走了,明珠把尔雅叫来:“宁福说严大人看重我,你觉得是么?”
尔雅比明珠还迟钝些,她认真想了好一会儿,实诚地摇头:“奴才没觉出来。”
明珠那缂丝的扇面戳着自己的脸:“我觉得也是,他那是什么样的身份呢……”越想心里也生出几分惆怅来,明珠叹了口气,低声说,“这是要命,这好端端地,怎么开始猜他的心思了呢。”
自己十有八九是瞧上他了,这也难怪,严鹤臣模样生得好,待她一向温吞呵护,时日久了就是石头也该捂出温度来了,可她自小也受到了教育,哪有女孩子家家上赶着去和爷们掏心窝子的理,没来的叫人笑话。
明珠在自己的桌子前面戳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喧哗声,喧哗声由远及近,她心说莫不是严鹤臣回来了吧,她给尔雅使了一个眼色,尔雅走到门边儿去瞧,立刻转过身说:“严大人回来了,我瞧见外头有人提着灯了。”
她说完又转过身去看,没过一会儿,猛地回转身:“严大人好像是在往咱们这走呢!”
第59章
竟真让宁福这个猴崽子猜中了, 明珠直愣愣地坐在自己桌子前面,好几日不见竟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姿势,手和腿该用怎么样的姿势摆。严鹤臣这时候往她这来是什么意思呢……就这么想着, 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明珠下意识扶着桌子站起来,就听见严鹤臣有几分迫切地声音传来:“晚晚,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严鹤臣大步走了进来,把袍子敞开,竟然从他袖子里钻出一只雪团一样的猫,一只眼睛是湛蓝的,另一只是祖母绿一样的浅碧色,模样端正, 十足十的玉雪可爱。明珠惊叫了一声,满眼的难以置信:“这是什么……您竟送我一只猫么?”
看明珠喜欢, 严鹤臣这几日来的繁忙政务一扫而空,四肢百骸都通畅起来, 他这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正是因为这只小猫,迫不及待地想看她欢喜的样子,看着明珠喜欢得不得了,他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嘉奖一样:“波斯进贡的猫, 后宫的郑才人有孕, 晋封了贵人, 后宫里不能养这些个活物了,怕有冲撞, 我就要了过来给你玩,既然给你了,也该让你给起个名字。”
明珠头一次养这些活物,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思量了好一会儿说:“叫什么好呢……竟想不出来。”给一个小畜生起名字,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心思,严鹤臣打量了这猫好一会儿:“就叫雪团。”
看这人,说是送她的猫,如今却让他把名字给起了,明珠嗔了他一眼:“那就叫雪团吧。”看严鹤臣的模样,像是把三日之前的不欢而散一扫而空了似的。
她小心地把猫抱在怀里,雪团也极顺从地在她怀里躺着,找了一个安逸的姿势,秀气地拧着眉打了个哈欠,严鹤臣看着却觉得不爽起来,抱着雪团,明珠一门心思地扑在了猫身上,原本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她说,如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明珠自他入门开始,目光就没有落在过他脸上,自己的风头全都被这个小畜生给抢了。
严大人酸了,酸得有滋有味,他叫了声尔雅:“把这小畜生先抱出去,喂点吃的和水。”明珠的目光黏在尔雅身上,看着她把雪团抱了出去,目光中颇有几分不舍,严鹤臣越看越生气,她从来就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瞧过他,严鹤臣醋得很,本来满心的好心情被这个小畜生给搅和了。宁福这狗奴才,偏让他送猫猫狗狗这些的活物,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严鹤臣敲了敲桌子,从怀里掏出几页纸:“你前几日说想去南方么,我置办了几个宅子,都是在风光绮秀的地方,都记在你名下,你瞧瞧喜欢哪个……”
竟然是一叠房契,明珠愣愣地翻开看:“您这是做什么呢……”严鹤臣大有几番财大气粗地况味来:“你若还喜欢别的,和宁福说一声就成了。”他说完瞧着明珠,轻声说,“如今世道不好,盛世王朝也有散兵游勇和乱民,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四处乱跑总让人放心不下,如此有我陪着你,也能放心些。”
灯火昏黄,寂静而宛然,他的眉眼笼罩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他的眼眸深处一片蔚然浩瀚,纤长的睫毛低垂着,他说话的时候若是不大自在,就不喜欢去看人的眼睛,他头一次对女郎这样讲话,自己心里也不大习惯,可有些话这次不说,日后也没什么机会说了,他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宁福特意说了:“您对女人好是对的,可是您不说,又有谁知道呢?您也该说出来听听夫人的意思。”宁福这话说得深意,严鹤臣隐约能听出几分话外之音。
“夫人心里保不齐是有您的,只是这事不能等女子出面直说,您说是不是。”宁福笑得有几分狡诈似的,严鹤臣似笑非笑地问,“你说的可当真?”
宁福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说得不准您罚我。”
想到这,严鹤臣又给自己撞了撞胆子。可怜见的,他在掖庭叱咤风云这么多年,如今竟还要靠宁福这个狗奴才给自己底气,他的目光扫过明珠挺拔的鼻梁和薄薄两片嘴唇,只觉得这朱唇殷红,不点而朱,配上她清灵的眼睛,竟怎么也看不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