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若沫自杀前那几个月,她其实是隐约察觉到了,她那时每次放假回家都要四下查看,唯恐哪里有什么不应该出现的东西,比如碳、药或是不需要的绳索。姚若沫罹患抑郁症七年,折磨自己,也折磨她,她以前偶尔还有控制不住脾气跟姚若沫起争执的时候,但最后那几个月,她乖得就像笼子里的小狗,姚若沫说什么她做什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她很不安,但在当时,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安。
“我并不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而且在当时,也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她的情绪跟以前一样低落,六七年了,我也早习惯了……但最后那几个月就是感觉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以至于我实在熬不住了,去跟老师说我要退学。老师当下没准,要我月底回家跟她商量下,结果那月月底回去,她就走了。”
“她有天深夜突然跟我说想吃卤猪蹄,而且是晋市西北郊顺子家的,我趁她去洗澡,抓着钱包就出门了。公交、地铁那个时间都停运了,我只好踩单车去,踩了整整一个小时。也就很巧,到那儿以后恰好就剩下最后一根了。我排在队尾,排到我,刚好就是最后一根,真的,你说有多巧。我特别高兴,以为这是老天给的暗示。”
“我知道她过得很难,抑郁症真的太折腾人了,早晨比死还难过,到晚饭前后,大约能稍微好些。日复一日。我爸还在的时候,她真的是一个活的特别精细矫情的小妇人,结果得了这个病,整天木木讷讷的……我真知道她的难处……但我有时候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给她打电话却打不出去时,还是忍不住想,她最后打定主意要解脱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我跟我爸脾气很像,她以前说的,是个榆木脑袋,两巴掌打不出个屁,但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努力地讨好她,跟条狗似的。”
霍蔚在她耳际轻轻吻了下,向后靠了靠,以便她能趴得舒服些。他听得出来她正隐忍泪意,但并没有特意转头去看她,在独自生活的这些年里,她长成了一个意志坚韧的人,不愿意向人示弱,也不接受别人给予的不关痛痒的安慰,他愿意最大程度地配合。
他缓缓说:“我知道的,你去跟老师说你要退学时,我正在办公室给他们画板报。你出去时,我也跟着出去了,但没有叫住你。我不知道叫住你要跟你说什么。你那时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大跟人说话……而且我们其实一直也不熟。”
张思芮平稳了下情绪,转头看着他,哑声问:“喂,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霍蔚自然地伸手帮她揩掉眼角的湿意,道:“我如果确切地知道,能跟你讲得清楚,也就不至于你那时以为我不那么喜欢你,理直气壮地不辞而别了。”
张思芮再咬他一口,威胁道:“不要翻旧账。”
霍蔚道:“最开始好像是喜欢你的警察爸爸,他看起来真像是漫画里的英雄,后来有天突然发现警察爸爸的女儿好像也不错,一个人能揍两个小胖子,小胖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她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绑自己的小辫子。”
张思芮咋舌:“……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儿?”
霍蔚继续道:“他们追着我瞎叫‘小美人儿’,我就非常生气,一个两个都是笨蛋,男女都分不清,就要回头使劲儿瞪他们,但回回你叫……我也生气,却可以忍住一直不理你,你得不到回应自己没意思就走了。”
张思芮闻言略有些赧然,要没记错的话,在追着他喊他“小美人儿”的那一撮小破孩子里,她应该总是喊最大声最起劲儿的那个。她搓了搓脸,起身直往厨房而去,道:“再庆祝下乔迁之喜,我去给你做碗鸡蛋面。”
第18章
第十八章
张思芮刚好轮到这周末休息,跟霍蔚一起闷头睡一大觉——当然,依旧是不同的两个房间。她早上近十点起床,正挠着大腿下楼,听到霍蔚房间开门的声音,她转头望过去,他正眯着眼睛听电话那端的人唠叨,偶尔回应一两句也带着没有睡饱的倦意。张思芮听了两句转头径直走向厨房,不过片刻便端着简单的早饭出来了。
霍蔚收起电话,眼神略有些迷茫,似乎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再过片刻,睡意彻底褪尽了,眉头就微皱起来了。顾大栖要他提前回去。
张思芮一眼就看出来他的低气压,她敛着眉目慢慢摆着筷子,问:“剧组允许家属探班么?我好奇,能不能跟去看看?”
顾大栖的剧组在杀青前向来不对媒体开放探班,但演职人员的家属就另当别论了。张思芮跟着霍蔚来到剧组,看到什么都好奇,霍蔚一回来就跟着叶惠去做妆发了,她无事可做,便跟着霍蔚另外一个助理白多多瞎逛——霍蔚有三个常常入镜的助理,一男二女,白多多是其中长得最喜庆的,白白胖胖的,一笑眼睛就没了,只剩一口编贝般的小白牙。
“我们原来是跟着霍蔚的饭点的,他吃饭没点,有时候过午两个小时,有时候直接就磨到了下一餐时间,我们就也跟着饿着,不然怎么办呢,你老大在镜头里饿着,你躲在镜头后面香喷喷吃着?.结果也不知道怎么,他就注意到了,有天要收工的时候特意回来跟我们说以后吃饭不必等他……其实就当减肥了,也没什么,但他这样突然特意说,大家就很感动。他不太钻营人际关系,他表达关心就真的是在关心,你恨不得当场为他肝脑涂地。”
“当时是在拍潘导的科幻电影《光年》,五十六斤重的特别设计的宇航服,他闷在里面喘不过气了,却没力气抬胳膊打开面罩呼救,是另外一个人走位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直接把他撞倒了,大家这才发现异样。当时有位港市的老演员,七十多了,去哪儿都带着医生,那位医生及时给做了急救措施,他才算撑到急救车来。不瞒你说,当时要有速效救心丸,我们全剧组都得来一粒。我跟叶惠得吃一桶。”
“我做这行没多久的,前年年尾开始的,培训了两个月就被带到余姐办公室了,刚好霍蔚也在,他当时的助理被辞退了,一直没有再招到新的。余姐本来是不考虑我的,但霍蔚好像有点烦了,直接就说,她就很不错,就她吧。我就成了他的新助理。以前?我以前是做幼师的……不不,小孩子不讨厌,一个个特别有趣,是家长比较讨厌。”
“思芮姐,你是不是给我上什么隐形的逼供手段了,我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
……
张思芮看着倒着走满面诚恳的白多多,顿感十分无语。白多多真的是一个很称职的助理,她跟她聊了半个小时,所谓的“什么都告诉你了”,其实只是有点有面地给霍蔚刻画出一个工作认真负责待人真诚友善的形象,但涉及隐私的信息一句没有透漏,比如霍蔚具体是什么原因突然需要被急救的。
有个场工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问她们能不能帮忙搬动下东西,他们组的导演要趁着现下的天光临时赶一场戏,但现场人手不够。
白多多没有犹豫,立刻道:“思芮姐,那你回去等着,我过去帮下忙。”
场工不认识张思芮,以为她是白多多的同事或朋友,有些着急地道:“也麻烦你这位朋友去帮个忙吧,人手真的不够,组里手头没事儿的全都上了。收工请大家吃饭,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白多多道:“你不知……”
张思芮点头道:“行,走吧。”
霍蔚做完妆发出来,看见张思芮正蹲在一个及膝的水龙头下面,她来的时候顾忌着他的颜面,收拾得干净爽利,还化了淡妆,也就两个小时不见,眼下腰腹和袖子底下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
霍蔚慢慢向她走去:“你干什么去了?”
张思芮闻声回头看到霍蔚的妆容,面色倏地黑了黑。化妆师固然有一定的功劳,但霍蔚是真瘦了,下巴尖儿都出来了,乍一看,真像个游走在温饱线上常年营养不良的破落青年。
霍蔚得不到回应,继续叫她:“喂。”
张思芮回神,解释道:“去帮忙搬了搬东西,有几张条凳油漆没干,蹭到了。”
霍蔚在一堆杂物间坐下,盯着她看了片刻,问“是不是呆着没什么意思?”
张思芮用借来的化妆棉和卸妆油擦洗着衣服上的油漆,没抬头道:“你说反了,我觉得很有意思,看大家穿着不伦不类的戏服走来走去有意思,看演员对台词和练习走位有意思,就是刚刚去搬道具也有意思,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不用管我。”
霍蔚好像终于安心了,他轻握了握她的手腕,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奶糖,起身往回走,走到半途,转头望着她的后脑勺,道:“我的衣服在化妆间里,你去取来穿,我再有假时陪你逛街,赔你的衣服。”
张思芮嘴里含着出其不意的奶糖,口齿不清地笑:“你不要后悔,我要你赔一线大牌限量版,就是一件小背心抵我俩月工资的那种。”
霍蔚笑了笑,表示没多大问题。
《非死即活》有些戏份需要清场,张思芮凑不到跟前,只能跟白多多去一旁溜达,听她唠些无伤大雅的八卦,但有些戏份就没所谓清不清场了,白多多问她要不要看,她捧着一碗白米饭高频率点头。
两人离开休息室来到拍摄现场,正赶上正式拍摄。由于是同期声,整个现场格外寂静,就连数十道呼吸声都像是无端消弭了。
霍蔚抠着自己露膝的牛仔裤,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大床的角落。他的“父亲”由于再一次挪用犯罪集团的钱款替他擦屁股,终于被犯罪集团的首脑注意到了,首脑安排了一场车祸,悄无声息地要了他的命。霍蔚此时刚刚知道“父亲”丧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在前一晚,他还在自己朋友面前信誓旦旦,他家老头不可能不管他。
他的“女朋友”——他总是戏谑地叫她“小雀斑”,试图安慰他,但那细长的手指刚刚落到他脸上,他就躲开了,她不及细思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他回头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卸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