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蔚下车没等张思芮调侃或抱怨,就抓她过来紧紧搂住了。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焦虑症在见到她的一刹那就发作了,心跳如鼓,心率不齐,胸口闷得就像正在被淹死,且倏地蹿起了一身汗,后背、颈侧、掌心……哪里都是汗,似乎就连眼眶里都湿乎乎的。
张思芮感觉霍蔚越来越重,好像就要虚脱昏倒,她正考虑要不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女友力背起他回去,就被他推开了,跟着,他按着车头弯腰呕吐起来。她愣了下,有点犹豫地上前轻轻给他拍背。
——她自己去网上详细查了焦虑症,也咨询了医生,他的情况看起来不像是他之前说的“轻度的”。
然而张思芮到底不是个温柔的性子,原本只是轻轻拍背,结果看着路上厚厚的积雪和积雪上唯一的车辙,那力道就不由得重了,她有些不是滋味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大的雪,你心脏又不好,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霍蔚捉住她的胳膊扔下去,晚餐没吃什么,眼下就也吐不出什么,却依旧没有直起身,只微微喘息着,道:“你撒谎只是个诈骗犯,没什么危险,你也没接我电话,张思芮……都是你的错。”
张思芮顿了顿,霍蔚愤懑的“都是你的错”听起来像个任性的高中生,虽然高中两人在一起时,其实是她比较任性。
她看他情绪上来了,也不做没意义的指责和辩解了,忙不迭地一味道歉,就像个粗手笨脚哄娇妻的大老爷们。
“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霍蔚给这种一副“我不跟你计较”的“认错”态度气得头晕眼花。
路灯仿佛也惧了这样极寒的天气,灯光看着竟比往日里稀薄了些,风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雪纷纷扬扬下着。街上安静得仿佛世界上就剩下他们两个。张思芮过了那个极限,也就不困了,霍蔚也是如此,两人便不急着进门,靠着车站着。张思芮解了自己的围巾,原本是要给霍蔚围上的,但霍蔚顺着她的力道一低头,她就起了坏心思,踮起脚在他脸颊上狠狠一啃,差点给他啃出牙印。
“你是狗么?”霍蔚擦掉她的口水。
“我给你叫两声?”
“……”
“你说如果刚好这街道两边的楼里有你的粉丝,刚好你的粉丝这个点儿起夜,迷迷瞪瞪往窗外街上看了一眼……”
“如果有人来问我就承认。”
“大疆靠你赚钱的,能准你痛快承认?”
“大疆不管。”
“抱歉,我忘了,顾闻是你表哥。”
“……”
张思芮个高腿长,用袖子把车前盖上的落雪一扫就坐上去了,而霍蔚却只能站着,只有这样,身体上的那些不适才能有所缓解。她看着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小臂,伸手拽过来,轻轻给他捋着。她不知道焦虑症的“濒死感”是什么感觉,他的面色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苍白如纸,她想应该是极不好受的。
张思芮缓缓道:“霍蔚,我看得出来你是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开夜车来的。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害怕什么?”
霍蔚抿直了唇角,有些抗拒,但大约是长期一个人战斗,他也感觉精疲力尽了,遂慢慢道:“我以前找不到你,总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大三就开始接戏,第一部戏话题度就很高,你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你不来找我?我使劲儿打磨演技,在顾闻的牵线下,跟各位名导合作,很快就爬到了大疆最高点,哪里都有我的海报,怎么你还不来找我?”
“你在影视城开枪,照片被人传到网上,我终于找到了你。你看,是我找到了你,而不是你找到了我。你并不想找我的。我不安心……所以如果突然联系不上你,我就会很慌张,我总是害怕哪天跟你吃完一顿饭就是最后一次见面,跟你打完一次电话就是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
张思芮闻言微微瞠大眼睛张口结舌。
霍蔚从未向人剖白过自己,实在不习惯,他有些难堪地笑了笑,转身去取车里的保温杯。但他出门匆忙,哪里记得要往保温杯里蓄水。大雪花越来越密,即便他站得距离张思芮这样近,不足一米,却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慢慢放回保温杯,突然惦记起明天的工作,他想,她没事儿就好,他应该要走了,其实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的。
“我们同居吧。”张思芮猝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消极妥协,她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我搬去你那里,你那里离分局近,我上班也方便。我的工作内容你知道的,有时候上下班时间不太准,但如果我需要加班,我一定准时给你报备,如果下班以后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也告诉你。这样行不行?”
霍蔚愣愣地望着她,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刚好有一片雪花自睫毛的缝隙里漏进去落进眼里,再被眼里的温度给融化,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跟重逢那天的情景一度重合。
他转开脸,平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又不是在坐牢,是我自己的问题,不需要你……”
她再度打断他,表情颇认真:“是我想跟你同居,我想帮你尽快把病治好……”她顿了顿,舌尖在牙齿上轻轻一刮,补充道,“……然后跟你结婚。我也不小了,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了。”
——霍蔚跟着你算白瞎了。韩捷在很久以后得知张思芮这次直奔主题且目的赤.裸的“求婚”,如此评价。
霍蔚看着她笑意盈盈直言直语的模样,仿佛沿着时间的轨迹回到了过去。她那时小小的个儿,往他面前一杵,也是直言直语地道:喂,我看到了,就是你推的琪琪,你要是不道歉,我就把你打哭。
——那个缺牙的小姑娘一路追着他叫他“小美人儿”,由于口齿不清,“小美人儿”变成了滑稽的“小美银儿”,听得他火冒三丈;她还一直试图去牵他的手,她刚吃完甜筒,小爪子黏乎乎的,十分恶心。他趁人不注意转身推了她一个屁股蹲儿,结果一回头,就被她叉腰截住了。
张思芮也不在意他走神,继续道:“霍蔚,我神经比较粗,很多事情你要是不说,我大多是察觉不到的,所以以后住在一起,如果你感觉我哪里做得不好,一定要直接告诉我,我是很愿意去改的。”
霍蔚有点不自然地向着张思芮出来的那个方向走去,道:“那只要有人伸手你就愿意跟人走这个毛病,你能不能改改?”
张思芮大步追上去,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道:“这个毛病我已经改好了。”
大都某间公寓里,叶惠裹着棉正困倦地打着呵欠刷微博,她前面的小桌上搁着一杯几乎要见底的温水和只剩下一口的芒果蛋糕。男朋友在她接窸窸窣窣的动静里醒了过来,他转头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刚过三点半。
男朋友微微仰起上身揉着眼睛看着她:“喂,你不睡觉干什么呢?”
叶惠的面色在幽暗的落地灯下白里泛青,她细声细气道:“我在等霍蔚的信息。”
男朋友默了默,幽幽道:“真好,大半夜的,我差点以为霍蔚是你男朋友。”
叶惠温柔地点头:“借你吉言。”
男朋友:“……”
“叮咚”一声,新消息到了,叶惠一时蹭不掉指缝里的蛋糕残渣,直接用曲起的指关节滑开了屏幕,果然,是张思芮的回复:霍蔚已到,勿念。
叶惠吸吸鼻子再度潸然泪下,张思芮是她的保命真人。
霍蔚跟着张思芮走进招待所的时候,面上微微露出了一点情绪。他自小家境优越,做了演员以后情况愈佳,从未住过这种地方——逼仄狭长的走廊、没有灯罩的廊灯、看不出年代的老花地毯、几乎要被握出包浆的门把手。
张思芮轻轻推着他进门,再反手关上门。房间有两张门卡,她出门前留了一张在卡槽里,以保证室内不断电,水壶里的水能顺利煮开。
霍蔚继续打量房间。房间内的情况反倒好些,也干净些,但空间实在太狭小了,他跟她两个都站着,就好像塞满整个空间了。室内有开得极大方的暖气,只进来几分钟就有了热意,他慢吞吞脱掉大衣,正不知应该挂去哪里,张思芮就接了过去,他看见她推开一个跟墙壁同色的柜子,将大衣挂了进去。
“局里经费不足,就批了两个房间,看情况,两女一男就男人住单间,两男一女就女人住单间,不分品级。”她出门前晾的水刚好能喝了,她闲聊中端过来,正要递给他,倏地想起什么,回头看向一米五的“大床房”,顿了顿,破尴尬地道:“单间是个大床房,你克服一下。”
霍蔚闻言只低头喝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她的话茬儿。张思芮的性格没变,但是言行举止却比高中时期开朗大方得多。这样讲起来,他们交往时,她正在一生中最敏感的时间段里——青春期和姚若沫刚去世——所以她那时的“敏感易怒”反而是个例外,她此时的状态和她小时候倒是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