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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从不知道办一场婚礼居然会这样的快!哪怕是在梁家还在村里的时候,自己家准备也得好几个月,造个新房、做铺盖、做新衣,攒办喜事用的米面酒肉,商定借桌椅碗筷,邀请宾客。
到了她这里,居然飞快地就准备好了。无尘观里养的编书、抄书的书生还剩了几个,都被吕娘子一车装到了梁府交给齐先生,帮同抄写请柬,开列账簿。梁家的排场比袁家要小很多,单以宾客计,数量既不如袁家的多,够份量的人也比袁家少得多。不过宋奇、宋果等数人而已,余者皆是与梁满仓差不多的散官,也是酒肉朋友,还是不敢太放肆的酒肉朋友。
与之相对的,梁玉的牌面反而大得违和。像萧司空这样的,是派人给梁府送了面子上的礼物并不亲至,而丰邑公主就是冲梁玉来的了。此外还有一份令人惊掉下巴的贺礼,纪申居然也派人送了一份礼物来。礼物不在多寡,这份面子就很值得人侧目了。
而桓嶷这个留守京城的太子,就不能算在宾客里面,即使他命人送了厚礼,也亲自往梁府去,并且很有要送嫁的意思。纪申劝他:“殿下的姐妹们出嫁,殿下亲自送了吗?”桓嶷只能打消了这个不大靠谱的念头,有些愤愤地道:“太仓促了!”
桓嶷不满于婚礼的仓促,更不满意没有提前通知他,他好再做个准备。又不能搅了梁玉的好事,只能闷闷地给梁府做脸。
宋奇管着京兆府,亲自向梁玉保证:“必定肃清街面,不令无赖儿惹事生非。”其时有闹婚礼的习俗,亲人闹个洞房,女方家里拦着为难新郎都是轻的。更有一道难关乃是迎亲的路上,常有无赖儿拦路讨喜钱,弄个不好就真的要抢新娘了。
虽则这次的新娘凶名在外,大概是没有不要命的敢去惹她,宋奇还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梁玉见宋奇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来,郑重地表示了感谢。宋奇压下了打趣的念头,只能在心里感叹:【三娘真是不同凡响,一个新嫁娘竟这般的从容。】
梁玉如果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说他讲错了,因为并不从容。于梁玉,羞涩腼腆是没有的,都跟袁家人一个屋檐下住两三年了,袁先一直叫她“娘子”,跟叫“娘”也差不到哪里去。她有足够的冷静与精力去思考许多事情,比如日后的相处,这是她原本不担心,现在不得不多多考虑的。
她周围的人没有经验可供参考,梁家没有“族”,看起来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出了梁府,亲人就少得可怜。袁府不一样,保守估计得认得上百号亲近族人。“礼法”二字,是梁玉将要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婚事不用她操心,她便将吕娘子扯到一边说悄悄话,询问吕娘子:“吕师婚前,是高兴还是担心?”
前夫方令已是遥远的回忆了,吕娘子道:“已想不大起来了。三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梁玉摇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你看,我自己的事,我一个字也不说,也办完了。成亲的是不是我,都没差的,我……憋屈。”
吕娘子笑道:“你现在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当然由家里做主……”说到一半,脸色也变了。她第一次找上梁玉,就是为的壮志难酬,如今前尘往事都已放下,那份不甘的心却还没有死透。被梁玉一说,也讪讪地道:“这,是有些难的。好在大郎不是不讲理的人。”
“讲理才更憋闷呢。”
师生二人面面相觑。吕娘子自己就是一个结婚变结仇的例子,在这上面实在无法给梁玉更多的建议:“可是,你不想嫁他吗?”
“想啊!我是真的喜欢他。”梁玉的声音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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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婚礼的前一天,梁府上下总算是忙完了。梁玉挟了个枕头,将梁满仓挤走,自己钻进了南氏的被窝。南氏且喜且悲:“你总算是长大啦。”养了三个女儿,只有一个正经出嫁了,还嫁得仓促,南氏摸摸女儿额前细碎的短发,一下一下,摸得梁玉生出一股睏意,在南氏的怀里睡着了。
婚礼从后半晌才开始,梁玉不用早起,还有时间从容妆扮。前面热热闹闹,袁樵带着男傧相们过关斩将一气杀到了梁玉的门外。刘湘湘等人陪着梁玉在门内,就要为难新郎。她们姐妹有着良好的教养,出的题目既风雅又有趣。袁樵也带着一群世交,里面夹着一个滥竽充数的严中和,一问一答也很热闹。
催妆诗做了好几首,梁玉是真的没有往前冲的意思。
被装上车,路由哥哥们送到了袁府,梁玉下了车,依着事先记下来的步骤进门。又吟即扇诗,才在宾客面前露了脸。
今天的三姨一点也不铁笊篱。梁玉眉眼低垂,灯烛之下双颊泛红,目光扫过宾客时眼波盈盈,温婉含蓄。久闻其泼悍之名的人都诧异:【竟然是个这样的佳人吗?】轻狂一些的还要生出一点点扼腕之意来。
梁玉的相貌顶好,平日作风干脆利落,常使人记得她的气质而忘记多看看她的脸。今日一旦收敛,才叫人惊觉这是个地地道道的“佳人”。
袁樵喝红了脸。他娶的是个暴发户外戚,可娶都娶了,名声也不差,袁氏宗族还是没有反对的意思,都挺帮忙。袁樵的背后站着一排相帮的男子,也有跟着严中和一道起哄的,也有稳重帮着周旋的。
梁玉这边,梁家的兄弟子侄就不够看,还是桓嶷派了东宫的属官来帮忙。有心者看在眼里,又有一番想法。梁玉口角含笑,纯然一副标准的新嫁娘的模样,只不过个新嫁娘比别的更好看一些,肚子里更打着主意罢了。单从外表来看,足以让人羡慕袁樵的运气了。
【娶这样的娘子,我也宁愿流放去!】很有几个人这样想。
年轻人们闹了一回,梁玉被送到新房,坐在榻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吕娘子是陪她过来的,刘夫人考虑再三,没有让吕娘子“避嫌”,何必欲盖弥彰呢?
吕娘子还惦记着之前与梁玉的谈话,趁着袁樵没回来,在梁玉耳边说:“三娘,沉住气呀。我是运气不好,你不一样,事缓则圆,慢慢将他收拢了。你看太夫人,那不是当家做主的人吗?”她说这话,自己都不是很信,却又不得不讲。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又理不大清楚。忽地恨起自己没用来:【我自诩聪明,到了真要我拿主意的时候,却连这样切身的感一都不能理清爽,真是蠢到家了。】
梁玉道:“我明白的,你放心。”
两人说不几句,袁樵也回来,被一阵哄笑声拍进了门内。袁樵利索地转身将门扣上,放肆地对门外叫:“再闹我要打你们的!”
外面的笑声更大了:“新娘子快管管他吧!他要上天了!”
梁玉便回了一句:“不碍事儿,我帮着他,吃不了亏的。”
双方隔门拌了几句嘴,外面的人陆续被劝走。
吕娘子等人也悄悄退了。
袁樵原地绷绷劲儿,拿着步子咚咚地走到榻前,在梁玉面前蹲了下去,仰看着她的脸,就看着,不说话。梁玉与他对视一阵,忽然别过脸去。袁樵挨着她坐下,小心地伸出手将她的肩膀揽住,柔声问道:“你累不累?”
梁玉不肯转过脸去,轻轻摇了摇头。
“那,要再喝一点酒吗?”
又摇摇头。
袁樵清清嗓子,低声道:“这一身,重不重?累赘吗?”手下的身子轻颤一下,袁樵只觉得掌中的肩膀比印象中的更单薄一点,不由心生怜惜,“你,别怕。”
梁玉转过头来,轻声抱怨:“我还迷瞪着,八哥就来叫我,说,回家吧,要办喜事了。”
“呃,是仓促了些,不过……也是水到渠成。”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梁玉哽咽地说,“平生第一次害怕。”
袁樵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怎、怎么了?你、你哭什么?不、不怕的。咱们家的人你都认得的,阿婆、阿娘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阿先一向敬重你,家中男女哪个不服你呢?不过是地方从楣州换到了京城,房子大了一些罢了。住两天就熟了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定亲我也不知道,成亲我也不知道,都是知道我一声。我以前不懂什么是‘盲婚哑嫁’,现在终于明白了。因是你,这桩事无事挑剔。可若、若……若不是你,我要怎么办呢?你提亲是没有做错,阿娘嫁女儿也没有做错,可是,可是,要出嫁的人是我,我却不知道,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袁樵怔了一怔,红烛高烧,室内一片寂静。袁樵想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梁玉在不安。是的,大家都没有错,但是,那是梁玉。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知道的,梁玉不是个俯首贴耳认命听话的人,他喜欢她也就喜欢她的脑子清楚。规矩是不会错的,是需要遵守的,可是,那是梁玉。
要让她什么都不想,只去依靠别人,那就不是她了。有时候会生气她自作主张的冲动,也想过要纠正她。但是,如果让她只有顺从,那就不是她了。也不是他要的她。
袁樵刷地站了起来,又蹲在了梁玉面前:“别、别哭,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从不想惹你生气。”
“我没生气呢,就是说这个事,”梁玉用泛着水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路看到他的心里,“大家都有理,将我置于何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