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绮蹭着他的脸颊,“你是大英雄,也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敬仰你爱慕你。”
江清平位至王侯早听惯了崇拜恭维的话,但没有谁的恭维比王绮的还要让江清平飘飘然。
两人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了一阵。
本是岁月安然,但近来有一事时时令江清平烦扰。
这事起于王绮午日后一次心血来潮,言称君子六艺无论如何都要教江清平抚琴,江清平年少时就不肯依,后来在军营时常与粗蛮军士们同寝同食,更不愿再学这样风雅却无用的东西。
王绮泄气嘀咕着:“当年林家郎君与我定亲,知我爱琴乐,专请了乐坊先生苦磨自个琴艺……”王绮没说完就后悔了,好端端提林业明做什么,江清平本就对过去王家退亲又攀附林家的事耿耿于怀。
江清平听完果就阴沉了脸,“为你学琴?你那林家郎君果真是个痴情种……”而后不忿道:“你们还有什么苟且是我不知道的。”
王绮瞪他一眼,“你慎言。”
江清平所幸不再隐瞒心中对林业明的芥蒂,直截了当问道:“你当初把我送你的玲珑骰子转送给他,可有这事?”
“那骰子我一直小心收在我梳妆处,是林业明去我家时自个拿走的,什么时候拿走的我都不知晓,多半是当时我不在,他误会是我为他备下的定情之物。后来我看到他别在腰间,就又跟他讨要了回来。”
江清平多年郁结得以宽解,他挑眉:“当真?”
王绮瞥他一眼,“自然是真的,你也委实过于小心眼,这些事你记在心里多久了?你往前总拿这些陈年旧账时不时发作,今日我索性就让你都问清楚。”
江清平挑眉笑着,“我想知道自然有办法知道,不问是不想伤了和你的情分。”
王绮叹气,“你这多疑爱磋磨人的孩子心性自我认识你起就如此。”
江清平心中确然是搁着几件从前的事没有问出口,但他也的确有办法问清楚,不过几日就有从前伺候过王绮,如今在乾都城已嫁做人妇的王家侍女被带到他跟前,他细问了当年几件事情,得知真相后心中震栗不已,连连后悔今日才弄明白当初的事。
当年他操办完族人的葬仪便昏死在灵堂里,醒来时便看到王绮站在跟前。
王家从前的侍女讲,当时王家怕受江家牵连,将王绮闭锁在院子里,赶走了上门的乳娘,王绮听说他晕倒后心急如焚,顾不得家族被牵扯名声尽毁,当夜翻出窗户,夜深不敢掌灯,一路摸索跌撞着偷偷从王家偏门出来看他。
“小姐当时年幼,看到王爷憔悴的不成人形又心疼又震惊,说出刺耳的话不过是想激将王爷好好活下去。小姐出府的事立马就被家主发觉,小姐挨了家法,被关了一天一夜不给水食,后又在祖宗祠堂里关了小半年……王爷后来被遣去边地,小姐和大少爷也是承着触怒家主的后果偷偷去送行,临了许是为了让自己和王爷都断了念想,明明人都去送了,也没说上话……”
江清平从不知王绮为见他受过父亲责罚,也才明白王绮从来不是凉薄之人,他当年心高气傲没有体谅她的无奈。
晚间他格外动情,口中一直念着爱她的话,王绮也久旷人事主动非常。
两人相拥着平稳呼吸,江清平温柔轻语:“往前我因家族罹难常怨上天不公,但这一生能与你厮守,也算我苦尽甘来。”
“我又何尝不是举家离散,能和你相伴成全年少时的缘分,已是后半生上天最大的眷顾。”
(二)
“小郡主,小郡主,哎呦您慢点。”
王绮与江清平的小女儿绾绾梳两个可爱垂髻,咯咯笑着跑在东宫殿前的石地上。
绾绾今日随母亲进宫,在皇后殿里乖顺坐了许久,皇后朝华看她孩子心性快沉不住气了,笑着吩咐七八个宫女太监将她带出去玩耍。
绾绾出了皇后凤宫,便一股脑往太子的东宫跑。
她还是小小一只看不清眼前的路,不留神自己已经人揽住抱起。
太子苏邺已然长到十二岁,如玉面庞与风华气度已为人可察,他笑着抱绾绾转了个圈,“丫头跑这么急做什么。”
绾绾兴奋的挥舞着手臂示意他将她放下,而后激动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
太子接过打开来,里面赫然乘着一块蓝田玉佩,通身雪白上精雕龙凤麒麟等瑞兽。
“下月是殿下的元服礼,我特由母亲陪着选了这玉佩送你,是我自己的心意。”
太子捏捏她白嫩的脸颊,将玉佩郑重的系在腰间,“元服礼那天我一定带着,以后也日日带着。”
皇帝苏恒君临天下十余年,对外安境攘夷,对内休养生息,举国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原本动乱的国家渐渐安宁。太子殿下元服佳礼之际,众国纷纷遣使祝贺,这俨然成了新朝建立后邦交规模最为宏大的国礼。
新朝建立之初清理了一批各国细作,如今太子的元服礼各国的使节队伍都得以进入乾都城,便成了安插探子潜伏的好时机,有秘密随队伍进城藏匿于民间的,也有做歌姬舞娘或良家子献给皇帝苏恒和王侯贵族的。
近来乾国朝廷掀起不小风浪,起因皆由前年新及第的文官孙道诚上奏,要论当今皇后、前朝公主朝华是否能在太子元服礼上同皇帝一同享众官与百姓拜礼,要说朝华贵为当朝皇后,又是太子生母,接受众人跪拜准和礼仪。
但那上奏的文官孙道诚却说朝华毕竟为前朝血脉,在御台上受天子之礼助长前朝小撮残党的逆反心气。
皇帝苏恒觉得那这个年纪轻轻却迂腐老成的孙道诚简直在胡说八道,皇后都不顾前朝皇族的身份立了,这个新拔擢的进士又翻什么旧账。
孙道诚的上奏只是风雨前的零星雨滴,此后大批要论皇后前朝身份的奏章蜂拥而至,上奏的人多是新朝建立这些年科举拔擢的进士文人。
当初扶立中宫有功的有苏恒的旧部心腹,他们当初是得了苏恒授意,也有前朝投诚的乾都贵族,他们是为了攀附朝华保住家族姓名前途,此时这些人纷纷上奏要惩处妖言惑众的文官。
太子元服佳礼在即,这些文官要论太子生母名分在苏恒看来纯属闹事,他本就忍着震怒,此时见有大批人上奏惩处他们,直接御笔亲书旨意将叫喊的最凶的孙道诚下了狱。
那孙道诚虽年方二十二但毕竟书生文弱,方下狱两天就吃不消牢中湿冷阴气昏了过去,苏恒只是想吓吓这帮文官,仅是下狱了孙道诚还未审理,见他这般不经摔打也无奈将他接出牢狱养身。
苏恒原以为打压了一个带头的孙道诚,那帮没事找事的文官应当消停了,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冥顽不化的孙道诚醒来后竟觉得自己拳拳为国却遭囹圄之祸,直接继续推病不朝,还上山住进了寺庙里。
苏恒恨不得把孙道诚抓起来吊到宫城门上鞭刑示众。
“这个该死的孙道诚,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想着怎么辅佐父王励精图治,竟抓住母后是前朝血脉不放,论什么拜礼。太子哥哥元服礼在即,到时各国使节均至,他这是要我乾国在众国面前失了体面吗!”南阳公主苏宣华听说过此事后,在母后朝华的宫里大怒至拍案而起。
南阳公主是苏恒与朝华的第二个孩子,今年方十岁,与苏恒容貌脾气极像因而得苏恒宠爱,此时她阴沉着小脸忿忿道:“就该把孙道诚抓起来吊到宫城门上鞭刑示众。”
原本听了太监禀告亦在盛怒中的苏恒闻言瞥了眼南阳公主,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朝华放下掩嘴的团扇,看着公主也露出笑容。
半晌朝华才道,“这个孙道诚行事倒是颇有古风。”
她转而对苏恒说,“自古文死谏武死战,陛下万不可再将此人治罪,成全了这个小臣子的美名不说,还折损陛下亲贤远佞的名声。”
苏恒叹息一声,握住朝华的手,“朕看不得你受委屈。”
朝华冲他一笑,“我是早就放下前尘朝前看了,这算什么委屈,于我不过是蚊蝇之音罢了。”
华不注山位处乾都城北,是座平地拔起的小山丘,山上有寺庙灵岩寺,常为北城平民烧香拜佛之所。
孙道诚掀开窗户一角,正有庙中和尚在钟楼上起钟,钟声悠远绵长让他心神净彻。
昨夜他梦到皇帝苏恒下旨将他从灵岩寺中拖出,吊到宫门前鞭刑受辱,他不堪此刑要撞死在城墙上,他心想文死谏自己确是死得其所了。恍惚间听到一个悠扬女声温婉唤他“孙大人”,他迷蒙着眼睛去看,对方凤冠锦服加身正是皇后。
他没见过皇后真容故而梦里那张脸是模糊的,但他却清晰的听到她说:“文臣以治国平天下立世,你万不可轻忽自己性命,当将你的才能辅佐陛下的伟业。”
醒来时他出了一身冷汗。
晨间清露湿润了他的清秀的眉眼,他背手走在寺庙后院的小道上,忽看到走廊尽头的小亭子里坐着一个华服清丽的女孩子。
女孩子皮肤白皙透彻,正低头恬静翻着石桌上的佛经,柔顺的头发在两侧梳起团子散发披下,有清风撩过她秀丽的眉眼,贞静淑雅宛若古书上的素娥。
孙道诚看呆在那里。
那女孩轻蹙起眉头,突然大声叹气将头埋进佛经里,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个该死的小夫子,害我离宫要来这种地方。”
原本看呆的孙道诚一个激灵,方才他这般盯着一个女子看委实失礼失态,他想赶紧避退,转过身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再一看发觉对方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小娘子。
“还是个孩子。”他喃喃着。
亭子里的南阳公主宣华转眼看到他,唤道:“你是何人?静悄悄的来,我都未看见。”
孙道诚走不成了,转头揖了一礼:“在下晨起散步而来,惊扰小娘子了。”
宣华打量着他,“你是个有头发的,怎么你也是这庙里的师傅?”
孙道诚一笑,“在下借住在此。”
宣华盯着孙道诚,看对方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又是个借住在此的食客,恍然间就明白了对方身份。
她嘴角噙上冷意,“你方才悄无声息的在这是在做什么?看你一副文人模样,我听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满嘴仁义道德,但最爱做哪些偷偷摸摸不人道的事。”
孙道诚被方说了几句话的小娘子骂了,心下莫名其妙,但自己方才诚然是失礼偷看了人家,当下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宣华今日是随母后来礼佛的,母后不知为何让她屏退侍女自个一人来此读经,当下她读经的心思也没了,便要出去找母后。
经过孙道诚时,宣华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正巧此时有山风吹过,将宣华别在胸前衣襟里的帕子吹起,而这帕子又好巧不巧的落在了孙道诚俊秀的面容上。
帕子带着少女的体香,熏的孙道诚一下子混混沌沌不知东南西北,他抓下脸前的帕子,就看到小娘子羞的涨红的脸。
孙道诚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俯身双手将帕子递上。
宣华喘着气,捏起裙子便跑掉了。
孙道诚怔怔看了那帕子上的莲花许久,等他缓过神来时,那小娘子已不知跑去了哪里。
他拿着手里的帕子,绕着寺院找寻她,听寺前有喧哗声,凑近一些竟看到有挂着宫内腰牌的便衣侍卫立在寺门口,他心下一惊,心道这是皇上派来压他回去的人了。
寺外南阳公主涨红着脸趴进母后怀里。
朝华温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见着谁了?”
宣华嘟囔着:“我好像见着那孙道诚了。”
“唔”,朝华心下满意,她将公主安排于后院,便就是想让公主见到孙道诚,替自己与苏恒痛叱他几句。那孙道诚虽说一片赤胆忠心,但行事委实固执,公主身份贵重但年岁尚小,做痛斥他的角色最为合适。
“他说什么了?”朝华问道。
“他……他……”宣华想起方才帕子吹到孙道诚脸上的一幕,羞窘的说不出话来。
孙道诚带着文死谏的决心走出寺外,却见到本是要来抓他的侍卫在向贫苦百姓分发粥食,众人中央有一女子锦衣华服,身旁立着的正是方才那个小娘子。
看到这里,孙道诚一下子通晓那女子正是皇后娘娘,而皇后身旁的小娘子是南阳公主。
他想起昨晚梦里皇后对他说的话。
书谏论礼风波的第十天,皇后朝华亲上孙道诚避居的灵岩寺,皇后对孙道诚说了什么众人不得而知,但最终孙道诚第二日就上朝请罪,此事便算了结。
令众人津津乐道的是,听闻南阳公主也随皇后通往,在那后院里见到了玉面榜眼孙道诚,当日灵岩寺后院池塘里竟一夜生出一枝并蒂莲。
此等祥瑞霎时传遍乾都,而孙道诚少年英才弱冠及第尚未娶妻的状况也被广播,乾都人人都传除非皇帝将南阳公主赐婚孙道诚,否则很难收场。
此次风波,新晋文官群体与苏恒旧臣的矛盾初显,将公主赐婚新臣孙道诚,或是缓和这一矛盾的契机。
皇帝苏恒派人仔细考察孙道诚的品行家室,知他人品贵重高洁,家室清白,在举国期盼中下了赐婚的旨意。只不过公主尚年幼,旨意里写到要留公主在宫中长至成年。
孙府因着自家公子在朝堂上进谏惹怒陛下,以为家族气运已尽大祸将至,没想到得赐婚贵胄皇女,实在是意外之喜。
孙道诚将灵岩寺的并蒂莲移栽到了自己府院里,他坐于书案前,轻抚着帕子上的白莲,不由轻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