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三人重逢前大家各有去处,但既然遇见了,是家人,自然要住在一块儿。
程柔嘉让阿舟帮他们收拾出客房,独自一人回到了屋里。
没想到,阿爹阿娘竟然不是她的亲爹娘,而是她的叔叔婶婶。
她的生父,是当年追随邕王的汉中府知府姜喻。
而她,是叛将之女。
这世上,原来她早已茕茕孑立,唯剩一人……
可阿爹阿娘一向待她很好,除却对清玄格外的恭敬外,她根本没有发现过一丝异样——她一直在很幸福地长大。
程柔嘉觉得自己不该悲伤,没道理悲伤,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浸湿了枕头上一大片。
……
翌日起身用早饭,见到程柔嘉面色已恢复正常,清玄不由感叹一声:“不愧是我徒儿,心理强大的程度能比得上为师了。”
放在平时,程柔嘉定然会白他一眼,视他为无物,可今日,却见她起身,提着裙摆,微微一福:“还未谢过师父当年相救之恩。”
听清玄说,当日她似乎一人在讨饭,咿咿呀呀话都说不清楚,浑身脏兮兮的,活脱脱一个小难民。他好心听她说话,由着她带着走,才瞧见了马车中尸身已经腐烂的姜喻夫妇,看情形,是被过路的马贼杀掉了。
虽然不知道她一个小童是如何躲过的,但他好心在附近停留了数日,后来碰到了来寻亲的阿爹阿娘,得知是亲眷,这才将她托付给了他们。
算算年月,当时邕王叛乱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逃难的难民和借机生事的马匪不计其数。若无清玄这个世俗之外的人护着,她一个小童,哪里还活得下去?
清玄却被她这动作搞得有些不习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嗨呀,多礼了多礼了,都是一家人。”
“既然如此,徒儿有一事相求。”
清玄难得被她这样恭敬对待,嘴上不敢不敢,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当即乐不可支地不问何事就应下了。
程柔嘉笑着道:“师父说我亲生爹娘的尸骨就葬在汉中附近的保宁府,我想去那里一趟,还得请师父带路。”
清玄哽住了。
这天高路远的,他好不容易养得仙风道骨的形象岂不是又要变成糙大汉了……
“亲生爹娘我已无印象,多年不曾去拜祭……实在不孝之极。”
可好徒儿一片孝心,又怎么能让她失望?
看着那双泪意盈盈的眼睛,清玄道长面带痛苦,微笑着应下了。
程柔嘉微微垂了眼睑。
她不会因为与阿爹阿娘非至亲骨肉而伤怀,但她也同样想去告慰亲生爹娘。
埋骨之地何等荒凉,余杭路远,阿爹恐怕也不能常去拜祭。他们去得那样惨烈,不知何等孤苦,总得去瞧一瞧,告慰他们泉下之灵。
从前她是想循规蹈矩地嫁人生子,主持中馈,后来被突来的祸事搅乱了计划,如今再度获得自由,香露铺子,实然也是个打发时间的活计——接下来的半辈子究竟要做些什么,她实然还没想好。
但至少现在,有了一件她非做不可的事情。
第89章 痕迹 [vip]
时值隆冬, 浔河水域已然全结了冰,瞧上去,今年倒要比往年冷上许多。
高高的角楼上, 白袍男子立于凭栏前, 身材颀长, 看起来却略微有些消瘦。他眉目舒展,俯视着下面的金阳河。
杨统领从外面回来, 见状把搁椅上的黑色大氅取来,恭敬递到男子面前, 道:“将军仔细身子,万一再染了风寒, 难免让太夫人挂心。”
薛靖谦从善如流地接过,穿上后,手上的动作却微微一顿。
若是她在,定要哄着他在袖子里偷偷塞个手炉,免得在外行走时间长了,四肢都被冻得僵硬, 全然不顾他是一家之主, 万人景仰的男儿,使这些小女儿家心思关切他。
杨统领见他又莫名走神, 轻咳了一声,道:“今年格外冷,不止是这金阳河和浔河,辽东那边的许多海岛海域也结了冰, 有些失去天险, 恐会有蛮夷伺机侵扰。”
薛靖谦却没有接这话, 只淡淡地道:“河水结了冰, 应是搜不了了,让你底下的兄弟们都回来吧,不必搜了。”
杨统领笑着应是,暗暗为那些摆脱了这一苦差的兄弟们庆幸,眼里神色却复杂。
放在平日,他说起这样事关民生大计的事,将军绝不会毫不理睬的,可见如今心头确然只装了程娘子这一件要紧事了。
早前将军没跟着大军一起回朝,明面上给了个战场上负伤,伤势恶化的借口,实则直奔路洮城而来,日夜不息地搜寻程娘子——心力交瘁之下,很快竟真的大病一场。
他那时便在心里暗叹:听闻将军开解了小程大人,让他不再病怏怏地在家中借酒消愁,很快回到了翰林院做起正差,可轮到将军自己身上,竟也是如此的不知爱惜身子——战场上都几乎毫发未伤大胜归来,却倒在了这小小的路洮城……
不过将军病愈后,虽然消瘦了不少,精神头却好了很多,眼睛里的神采也恢复了泰半。
他原以为是将军历经大难决心忘却程娘子,可搜寻程娘子的活计,却一日都没有停下来。
他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薛靖谦却忽然道:“我们出去吧,这摘月楼,日后也不必来了。”
杨统领低头应是。
薛靖谦清冷的眼眸中闪过微微的郁色。
当时迫不及待地来到路洮城,是想急切地证明她还活着。然而一切的表象都十分自然,那脱落的簪子,无论是中了算计被人烧成灰烬,还是仓皇逃窜之下无意落下的,在路洮城中的河域几乎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丝毫她还活着的迹象。
他一时心如死灰,当真以为她惨遭毒手,便大病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