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命红绒将几案上的茶盏收掉,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宣纸和炭笔,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戏服,便开始在宣纸上勾起线稿。
戏台上一个青衣甩袖抬眼,朱唇轻启,嗓音婉转动听,引来喝彩声声。包厢内却静寂无声,只有炭笔划过宣纸时的唰唰声。
以禅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温柔浅笑,手中的炭笔却一直没有停,眼睑上密长的睫毛犹如蝶翅微颤,丽目灼然生光,整个人已然沉浸到画的世界里。她画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整个线稿便起好了。诺大的宣纸上,几朵荷花亭亭玉立,疏密有致,荷叶铺展其中,又添风致。
“不错,这线稿起得好,你欲如何配色?”一道清雅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以禅抬眼看去,这才惊觉屋内多了两个人。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模样俊雅,身材纤秀,似乎站在她身侧有一会儿了。另一人也很年轻,他歪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颌,一双令人惊艳的凤眼微眯,神色颇为冷峻,让人望而生畏。
以禅见问起配色,便徐徐说道:“既然是荷花仙子,自然是清丽高雅,荷花便用粉白,绣出荷花的外深内浅。因底色是湖色,荷叶不宜用碧色,宜用金色,既亮眼又高雅。”
王班主连连赞叹:“听上去不错,兰舟以为如何?”
红绒掩唇惊呼:“你就是君兰舟?”
君兰舟瞥了红绒一眼,轻笑点头:“配色甚合我意,金色用得妙,不过,戏服主要远看,所以,姑娘不必绣得过于精细,色泽上略明艳些,遥看要有立体的观感。”以禅收起炭笔,将宣纸卷了起来:“那我便用平套、刻鳞、平金和勾金的针法。君公子还有其他想法吗?若没有,我回去便依照绣样开始绣了,大约十几日便可完成。”
君兰舟摆摆手:“二十日完成便可,姑娘不必为了赶工过于劳神,万一伤了身子,我后面还有九件戏服可如何办?”
红绒目不转睛地盯着君兰舟,一副痴迷的样子,连以禅起身都没有发现,这会儿估计皇帝来了她都看不见。以禅伸指戳了下她的胳膊,这丫头才回过神来,细声说道:“君公子不必担忧,奴婢一定看好小姐,不会让小姐劳神的。”
以禅心说:你到底谁家丫鬟?
君兰舟朝着红绒展颜一笑:“那便劳烦姑娘了。”他本就生得俊,否则也演不了旦角,此时一笑,更是俊逸不凡。红绒被他笑得芳心乱跳,双颊浮起淡淡的红晕,磕磕绊绊说道:“不……不劳烦。”
“可以走了么?”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不耐地挑眉,声音冷冽。
以禅看出君兰舟还有事,命红绒接过戏服,又收了王班主付的定金,两人告辞而去。
“一件戏服,你也太费心了。”待以禅走后,年轻男子啜了口茶,似笑非笑说道。君兰舟淡淡一笑:“六爷有所不知,戏服与我,就如你在战场上杀敌时穿的盔甲战服一样,你能容忍你的战服是劣衣吗?”
六爷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么说,戏台倒是你的战场了。只是不知,你从哪里找的小丫头,能将你的战服绣好吗?”
“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小丫头啊,你是没见过她绣的花灯,简直妙不可言,她不光绣技高超,绣品也极有灵气,这是最难得的!”
六爷放下茶盏,不屑地嗤笑一声:“走吧,宝暄还等着呢。”
王班主忽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欲言又止。六爷眉头微皱,扫了他一眼,笑道:“王班主有话快说。”
王班主自然不敢说,摇头朝着君兰舟使了个眼色。君兰舟不解:“有什么说不得的吗?”王班主哭丧着脸说:“依我看,还是别让谢小姐绣了,六爷恐怕会不高兴。”
“为何?”君兰舟诧异地挑眉,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这个……”王班主小心翼翼瞥了六爷一眼,见他凤目微眯,神色颇冷,晓得事情早晚瞒不住,踌躇着说道,“六爷莫怪兰舟,他不晓得方才那个姑娘就是打了六爷侄儿的谢家二小姐。”
华重锦在家行六,人称六爷。
“你是说,方才那姑娘就是谢以禅?”华重锦脸色阴了下来,他虽然将谢以禅送入了牢房,但自始至终没见过她。
君兰舟沉默了一瞬,看了眼华重锦:“六爷,总不能因为人家得罪过你,就不让人家绣东西吧!”华重锦起身冷笑:“自然不会,我若想和她计较到底,也不会命人撤了诉状。”
君兰舟轻叹一声:“宝暄好点没有?”
“你一会儿见了他便知。”华重锦蹙着眉,漆眸中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他前面一个大哥,四个姐姐,大哥早逝,留下这么个侄儿,只比他小了四岁。华宝暄自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人虽懒但心善,且胆子小,从小连只老鼠都没有打死过,更不要说欺负人了。他在西疆服了三年兵役回来,正赶上华宝暄被打昏迷不醒。家里母亲和嫂嫂正吓得六神无主,对方还说是宝暄要欺凌人家姑娘,她是为了自保才打的他。那对兄妹红口白牙连个证人和证据都没有,他侄儿头上一个血窟窿生死不明。后来,他打听到,谢远山在书院和宝暄有过不睦,他怀疑是兄妹二人联手害他侄儿,便将两人告到了州府,直到谢以禅认罪被关到了牢里。
宝暄始终昏迷,他四处请名医,日日用参汤吊着,汤药喂着,原以为活不过来了,或许是老天开眼,前几日,宝暄终于醒了。母亲和嫂嫂喜极而泣,嘱咐他派人去撤了诉状,说是为宝暄积福。只要宝暄没事,他也不愿再追究。可是,宝暄那样,算是醒了吗?
※※※
君兰舟不是第一次来华府。
华宝暄喜欢听他的戏,有时府中设宴,也会请他来。他随着华重锦穿廊过院,来到华府的后园子。华宝暄受伤后,一直住在后园的小楼中,园中花木繁茂、清雅怡人,很适宜休养。
大丫鬟桃枝看到他们,掀开棉帘,请他们进去。室内陈设华贵,暖香怡人,只是,总有一股淡淡的药味萦绕其间,这是久病之人的屋子会有的味道。
“今日怎么样?”华重锦问桃枝。
桃枝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夫人送过来一只白兔,公子很喜欢。”
君兰舟在屋内没看到华宝暄,正想问桃枝他在哪里,忽见窗边有人影。他缓步走过去,就见华宝暄正坐小杌凳上拿着一块肉喂一只关在竹笼里的白兔。那只白兔对于送到嘴边的肉无甚兴趣,头扭来扭去,若非是关在笼里,估计早就逃之夭夭了。
桃枝拿来一根胡萝卜递过去:“公子,兔子不吃肉的,你要喂它青草、萝卜。”
“萝卜是什么?”华宝暄好似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很是新鲜。他微微抬起头,脸颊消瘦得不成人样,唯有一双俊目澄澈如春水。
君兰舟惊愣地看着华宝暄,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转身问华重锦:“为何会这样?宝公子连兔子爱吃萝卜都不晓得?”在他眼里,华宝暄可是个人精,整个离州,就没有他不晓得的事。
华重锦皱眉说道:“也不是什么都忘了,他还记得我却不记得嫂嫂,他不知道白兔吃萝卜,却会哼唱戏曲,这也是我请你来的缘故,劳烦你每日过来给他唱会儿戏,我想对恢复他的记忆有利。”
君兰舟艰难地走到华宝暄面前,问道:“宝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华宝暄抚摸着白兔,喂给它一根胡萝卜,看它吃得欢,脸上露出宛若五月晴空般的笑容。他抬头看到君兰舟,双目一亮:“这不是兰舟吗?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今日不登台唱戏吗?”
君兰舟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他用力揽住华宝暄的肩膀:“我今日不登台,专门来给你唱戏。”
华重锦负手凝立,俊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影。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刺绣的针法,“平套、刻鳞、平金和勾金”,来自于《中国古代刺绣》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