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新娘子娘家就在隔壁,但为求个热闹,安老板特意赁了辆牛车,先从骰子饼店出门向南,一直去到东直门大街,再转而向西,兜个大圈子去到包子铺,接了新娘后又原路折回,折腾了有大半个时辰。新娘子少年丧母,只有一个父亲,也就是包子铺的老板,今天也穿戴整齐,跟着牛车过来,就坐在北墙的几案边。巳时正,吉时已到,新郎、新娘牵着红绸走出内室,先拜了天地,再拜上坐的包子铺老板,最后夫妻交拜,就算是成了礼了。
酒席流水般送上来,新娘躲回内室,新郎安老板过来劝了一巡酒,随后也进去了。过了少顷,那番僧站起身来,步入内室。牛禄朝刘鉴挤挤眼睛:“番邦的仪式就要开场了,长官多喝两杯,下官进去给他们递戒指。”
捧灯好事,说:“我也进去看看。”牛禄摇摇头:“使不得,他们那仪式,新娘是不戴盖头的,非受邀之人不得进入。”捧灯不肯罢休:“婚后三日无大小,况且我一个小孩儿,他们能把我怎样?打出来么?”
刘鉴朝他一瞪眼,捧灯这才笑一笑缩了回去。
可是牛禄才进去不久,就又跑了出来,一扯捧灯:“你好运气。原本他们找个孩子帮新娘捧一大把花,可那孩子突然病了来不了。这儿就你一小孩儿,你且跟我来吧。”说着话转向刘鉴,以目相询。
刘鉴点点头,捧灯欢天喜地地跑了进去。
酒席一直不散,可刘鉴除了新郎和牛禄外就不认识什么人,坐得久了实在无聊,所以才过正午就起身告辞了。才一出门,捧灯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向主人讲述他在内室的所见所闻——
“里面地方不大,正中间立一个神龛,可是不见神像,只有个大大的十字架子……”
刘鉴点头:“那便是他们的神了。”
“……那番邦和尚早就站在神龛前头,一动不动。安老板也换上身黑衣裳,新娘子更怪,不穿红反而穿一身孝,也不戴盖头,我看她那模样长得还挺俊的,就可惜鼻下偏左有颗黑痣,是乃疾病之相也……”
刘鉴一撇嘴:“就你这点道行,还想给人看相?”
捧灯谄媚地笑道:“当然比不上爷您啦,可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小的总比那些江湖骗子强点儿吧。”然后继续讲述:“我和一个小女孩,都各捧一大把花,站在新娘身后,牛司务站在新郎身边。他们两个一站到神龛前,番邦和尚就掏出厚厚的一部书来,叫他们都把右手放在上面,然后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通番话,小的也听不懂……”
按捧灯所说,那番僧说完话,安老板回复了一句,番僧把先前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轮到新娘回答,大概是早就教好的,她回答说:“我愿意。”然后番僧伸出右手,先在自己额头点了一下,然后在胸口点一下,又在左右肩各点一下,叽哩咕噜地又说了一大通。说完了,就看安老板满脸喜色,转身问牛禄要来那对银戒指,一对新人各拿一枚,帮对方套在左手无名指上。
捧灯说到这里,突然脸上一红:“那些胡人真是不知羞耻,我们两个小孩儿没什么,牛司务和番邦和尚还在呢,竟然安老板就搂住了新娘子,亲她的脸。我倒没看出安老板这么急色……”
刘鉴摇头:“那也定然是他们仪式的一部分了。下面呢?”
“下面?”捧灯回答,“下面没有了。牛司务让我们把花献给新娘,然后就跟一起出来……哦,对了,那番邦和尚不知道为什么,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半天,还走过来扯着我的手,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话,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刘鉴微微一愣:“他是在问你话么?安老板没帮忙翻译?”
“安老板心思全在新娘子身上啦,根本不理我们。那番邦和尚又长得好生难看,手上全都是红毛,跟猴子似的。我觉得有点儿害怕,就挣脱了他,跑了出来。”
“这个远来的番僧,”刘鉴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身上似有一股邪气。可惜我没细看……”
隔了三天,因为有名官员来到白衣观音庵中查看,说不日将有位大人前来北京,专找她们的寺院布施。消息传到骆十三娘耳中,她便写下一信,叫瑞秋送去柏林寺给刘鉴。
这些天或者捧灯往观音庵送信送东西,或者瑞秋往柏林寺送信送东西,因为两家主人都住在后院僧舍,一个不放男子进入,一个女眷到门口就得止步,所以基本上都见不着人,得靠着寺里的僧尼代为传递。瑞秋觉得好生麻烦,况且她不是中原人氏,相貌古怪,总有些小和尚盯着她看上看下的,未必是起了色心歹意,可那种眼神也实在讨厌。因此她这天打定主意,进了柏林寺以后就躲着那些和尚走,踅摸到个没人的地方,悄没声地翻墙而入,去找刘老爷——以自己的轻身功夫,又有哪个和尚能够发现呢?
可惜这天不知道柏林寺里做什么法事,香客是一批又一批,和尚们也大多涌来了前殿,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往后院溜,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瑞秋贴着墙根,一点点朝后面蹭,好不容易走到通后院的门边,却突然看到一张熟脸在门后一晃。
瑞秋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捧灯。但见这小书童双手合抱在胸前,好像怀里藏着什么东西,正好从门里走过。瑞秋朝他招手,但捧灯两眼定定的,也不转头,根本就没看见。瑞秋急了,叫一声:“捧灯哥。”一提气,“嗖”的就蹿入门内。
可是她才进门,恰巧一个和尚从斜刺里缓步踱出来,瑞秋差点就和他撞了个满怀。她急忙收住脚步,那和尚却吓得一愣,“噔噔噔”连退三步,然后双手合什:“女施主,后院僧房,请留步吧。”
瑞秋抬眼一看,就见捧灯越走越远,拐过一间僧舍不见了。她伸手一指:“我不进去,你去把那孩子给我叫过来。”和尚茫然地转头去:“什么孩子。”瑞秋趁机一个转身发力,就从和尚身边直蹿了过去。
那和尚觉得不对,猛然回头,就见眼前人影一闪,随即鼻端闻到一股甜香,不禁脑袋一晕,急忙默诵佛号,安定心神不提。瑞秋快步奔跑过去,转过僧舍,却早已不见了捧灯的踪影。她还在左张右望,又看到一个扫地的小和尚跑过来,把手里笤帚一横:“女施主,请回前殿去吧。”
两次被和尚拦住,瑞秋不禁心头火起,一叉蛮腰:“凭什么后院我不能来?!”小和尚回答说:“后院都是修行的僧人,女客不宜履足。”瑞秋冷哼一声:“你们若是真的清修,怕什么见女人?若是不清修,我为何不能来?”
这话问得那小和尚一愣。还是刚才碰见的较为年长的和尚回过味,追了上来,对瑞秋说:“寺有寺规,女施主请勿纠缠。要是不肯回前面去,休怪小僧无礼了。”
瑞秋“哈哈”大笑:“你无礼又能拿我怎样?”
三个人吵吵嚷嚷,各说各话,惊动了就住在不远处的刘鉴。他听见瑞秋的声音,就踱步过来,折扇一摇,呵斥说:“别乱闯,就不怕你家小姐责骂吗?”瑞秋见了刘鉴,赶紧从怀里掏出书信来递过去,并且狡辩说:“我才不想乱闯呢,是在门口看见了捧灯哥,叫他他竟然不搭理,一时着急,就追过来了。”
刘鉴伸手接过信来,随口问:“我也正找捧灯呢,他哪儿去了?”
“不是你叫他出门去办事的么?我看他好象揣着什么东西走的。”
刘鉴愣了一下,掐指一算,突然脸色大变,叫一声“不好”,转身就朝自己寄住的僧院跑去。瑞秋还从来没见过这位仙风道骨的刘老爷如此张惶失措过,而事情还牵涉捧灯,她又是担心,又是好奇,拔腿紧紧跟上。忙得两个和尚抓又不敢抓,拦又拦不住,一边高声叫嚷:“女施主留步!”一边也在后面紧追不舍。
刘鉴跑进屋中,睁大双眼,左右一扫,就见锁着沈万三草鞋的柜门大开,原本贴在门上的咒符也被撕成了两半。他跑过去伸手一掏,果不其然,里面空空如也,那草鞋已然不见了!
中国的景教
景教原本是基督教聂斯脱利派,唐朝初年传入中国,起汉名为“景教”。创派者为公元五世纪时候的基督教君士坦丁堡牧首聂斯脱利,因为提出基督的“二性二位说”而遭到打压。431年的“以弗所会议”定聂斯脱利派为异端,该派信徒遂纷纷逃亡波斯,并逐渐在中亚细亚流传开来。
635年,景教教士阿罗本向唐太宗李世民献上该派经典,表明该派正式传入中国内地。明朝天启年间在西安掘出一块石碑,正面刻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并颂”字样,背面的“颂”共有1780个汉字,还有部分叙利亚文,详细记述了该教派传入中国的历史。景教在唐朝后期开始衰弱,元朝时候再度传入,和天主教同样被称为“也里可温”。明朝建立后,景教再度衰微,直到十六世纪天主教大举传入后才最终绝迹。
景教在中国传播的时候,为了方便扩展信徒,大量引入了佛教和儒教的名称、概念,比如称呼上帝为“皇父阿罗诃”(阿罗诃是叙利亚文alaha的音译),称呼教堂为“寺”,教士为“僧”,主教叫“法王”。就连四福音书的作者也都改为“法王”称呼:马太为明泰法王、路加为卢珈法王、马可是摩距辞法王、约翰是瑜翰法王。
第十八章 都水司(1)
刘鉴几步抢入寄住的僧舍,一看柜门大开,那沈万三的草鞋没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瑞秋和那两个和尚紧跟着也追到僧舍前,瑞秋迈步就要往里进。和尚们慌了,此时也顾不得僧俗之别、男女之防,先遇见的年长和尚伸手就要去抓瑞秋的衣角,嘴中还喊着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
瑞秋猛然一回头,看和尚伸手抓来,这丫头顽皮心起,不退反进,整个身体就往和尚手上靠了过去。那和尚见来者不善,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朝后一缩。可他忘记了,身后边还有个扫地的小和尚呢,也拎着扫帚,闷着头随后追来。前面这个和尚身躯魁伟,他这往后一退,小和尚看不真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一堵肉山轰地压将过来,本能地就把手里扫帚朝前一送,意图抵挡。无巧不巧,这扫把头正捅在前面那和尚的腰下四寸处,这一下当真是痛彻心肺,那和尚“哎呦”一声,蜷缩成葫芦一般就摔在了当地。估计平时扫地的小和尚没少受这年长和尚的欺负,这下子误打误撞也算是报了仇了——小和尚面有得色地口宣佛号,只把个瑞秋笑得花枝乱颤。
外面叽叽嘎嘎这么乱成一团,惊动了屋里的刘鉴。他回过神,皱着眉头走到门外,扶起了躺在地上的和尚:“小孩子家不懂事,大和尚您切莫动气。事情紧迫,还望大和尚您网开一面让她进来……咱们下不为例。”
“刘老爷既然这么……哎呦……说了,那这次小僧……哎呦……就不计较了……哎呦……”那和尚紧咬牙关,手捂着后面,佝偻着身子勉强爬起身,恨恨地瞪了瑞秋一眼。小和尚赶紧扔了扫帚上来,搀扶他回去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