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他就妹妹一个亲人,爹娘不知道在哪儿死了,反正打他有记忆起,身边就只剩一个方伊静。十几年前,他们兄妹俩跟着北上的商队稀里糊涂地来到北平,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方伊池疼这个妹妹,觉得她是自己个儿在乱世里唯一的依靠,所以不论方伊静的病多严重,他都没想过放弃,更别说几块枣花酥了,就是再贵,他也得买。
今儿方伊池运气好,买到了几块刚出炉的枣花酥,他揣在怀里,见路边有人力三轮车,没舍得叫,舍不得钱。
又不是去饭店上班,不着急。
方伊池在人烟稀少的街上晃晃悠悠地走着,路过破旧的牌楼子时,发现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
“卖糖葫芦咯,粘牙不要钱!”
他摸摸口袋,买了一串,拿在手里边闻边回了家。
方伊静还是躺在床上,床边搁着一碗喝了大半的汤药。
“没喝完?”方伊池将枣花酥从怀里掏出来,“良药苦口,王医生费力配的药,不许浪费。”
方伊静从被子底下探出头,有气无力地笑:“王医生好些日子没来了。”
“你病快好了,他来干什么?”方伊池嘴上说得轻巧,怕方伊静自己先放弃希望,实际上心里沉重得很。
他把那串糖葫芦递过去:“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我都多大了……”方伊静接过,咬了一颗,龇着牙喊酸。
“酸?”方伊池明明看她咬了一大口糖霜,压根儿不信,“别跟我贫,老实把药喝了。”
有了糖葫芦,方伊静终于喝完了药。方伊池这会儿早就换下了旗袍,穿一件靛蓝色的小褂,端着碗往院前跑,准备蒸几个窝窝头当晚饭。
正忙着呢,院前有人敲门。
“谁啊?”他这破院子除了讨债的,基本上没人来。
“是我。”
“王先生?”方伊池愣了愣,放下盛面的碗,擦着手过去开门。
饭店的客人只在饭店里是客人,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出了平安饭店的门,只要不是看对眼儿的,那么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甭搭理谁。
但是王浮生不一样,方伊池在他那儿拿救妹妹的药呢。
“您怎么来了?”方伊池不穿旗袍的时候,少了几分风情,却有种去学堂念书的学生身上的那股子纯劲儿。
王浮生拎着药箱进了院子:“看看伊静的病。”
“最近天冷,她咳嗽得更厉害了些。”方伊池眉宇间浮现出点点忧愁,“药也是一天比一天贵,您配的药倒是能负担,可西药却是一天一个价。”
“没法子,最近不太平。”王浮生知道他的难处,轻声安慰,“我先进去看看她。”
“好。”方伊池替王浮生打开门,自己没进去。
几股阴风吹过,黑漆漆的乌云压过来,没过多久,天上就开始下雪。方伊池慌忙从厨房里跑出来,想把棚子搭起来,免得院里的萝卜被雪淹了。
王浮生循声从屋里跑出来帮忙,他俩的手在搭棚子的时候碰了一下,方伊池没当回事儿,王浮生却猛地怔住,直勾勾地盯着他冻白的侧脸发愣。
方伊池一心栽在棚子上,外加天色昏沉,根本没察觉到异样,直到被王浮生一把攥住手腕,才猝然惊住。
“王先生?”
“你是不是见过六爷了?”
“见过啊。”方伊池还以为妹妹出事了呢,闻言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来过我们饭店。”
“他……他对你……”
“挺好,”方伊池继续踮起脚搭棚子,“比我在饭店里遇见的客人好多了。”
他说完,顿了顿:“我不是说您。王先生,您是个好客人。”
王浮生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和六爷比呢?”
方伊池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没看清王浮生的神情,只得含蓄道:“你们都是好人。”
“他不是好人!”王浮生却像被冒犯了似的,忽然抬高了嗓音。
方伊池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屋里的方伊静也问:“哥,你们干吗呢?”
他不明白王浮生发火的原因,却也不乐意别人说六爷的坏话,只是王浮生毕竟是他的熟客,还帮着配药,重话说不得:“王先生,您……”
“你跟我去美国吧,”王浮生突然来了句,“我养你。”
方伊池的一颗心被这话惊得怦怦直跳:“王医生,您……您怎么……”
“我其实是留洋……唉,这么跟你说吧,六爷他真不是什么好人!”
他越听越乱:“王医生,您是不是和六爷有什么矛盾?”
“方伊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王浮生痛苦地挥舞着双臂,想把真相都说出来,可那样自己也成了欺骗他的一员,“六爷……贺六爷他……唉!”
“王医生,我看您今儿好像不舒服。”眼瞧着雪越来越大,方伊池心一横,左右听不明白王浮生讲的话,干脆下了逐客令,“您早些回去歇着吧。”
王浮生浑浑噩噩地走了,临了突然跟回光返照似的扭头,定定地望着他:“我可能过几天就不能给你配药了。”
贺六爷的话都放出来了,任谁也不能死皮赖脸地再待在方伊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