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又是一声。
小姑娘见他出神,有些生气,虎着脸从树上跳下来,烟青色的裙摆划出好看的弧度,像是初春飘落的叶,轻盈灵动,“臭道士,干嘛这么看着我,不就昨晚偷了你一壶酒么。”
“毛毛?”马明义张嘴。
就见小丫头一个跳起,在他脑门上轻敲了个栗子,“不许叫我毛毛,跟王屠户叫他家的家的狗似的。”
一个栗子下去,马明义脑中的记忆开始疯狂地流动组合,春日的河水边,他抱着头蹲在地上,身边的小姑娘更是惊惧不已,“我没使力啊,怎的了这是?”
初遇时,他见她被一只恶灵追的狼狈不堪,好心帮她一把,未曾想却踩到了她的痛处,莫名的成了个十几岁小姑娘的眼中钉、肉中刺。
熟悉后,小姑娘十分厚脸皮的搬到了他道观的山下住,经常身上没有几个钱,偷偷跑到他的厨房来偷东西吃,还隔三差五的顺走他几壶上好的佳酿。
再后来,不知他哪里入了小姑娘的眼,跟追债似的跟着他到处乱跑,说年纪大了,问他要不要娶她,弄得他哭笑不得。
最后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见她哭,她抱着他嗓子都哭哑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等你过了二十五岁,我就娶你。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说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整个世界,便彻底黑了。
“篡改记忆不是长久之道。”凤璜看着小仙姑把自己的回忆强行渡给马明义,“这是你的,不是高显的。”
“没关系。”小仙姑的手指从马明义的眉心收回,“先用着,终有一天,他会想起那些过去。”
☆、狼狈不堪
“你们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毛不思指着凤璜的鼻子,想要强行从身体里把小仙姑挤出去,却发现自己着实有些无能为力。
她又气又急,周围是一片广阔的海域,毛不思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乘坐着游艇出海了,不用想也知道,这些铁定是马明义的。
她一个身体,两个灵魂,面上的表情因此变得莫测,偶尔伤神,偶尔气愤。
“毛毛。”小仙姑撑起身子靠在船栏上,阳光晒过头顶,透着凉爽,“如果你突然间有了前世的记忆,而你两世喜欢的人共用一个躯体,你会选择留下哪一个?”
“你这话什么意思。”毛不思像只遇到危险的刺猬,突然就警惕起来。
从她醒来到现在,她还没有见过马明义。
“我想一定会很纠结。”所以从马明义睁开眼睛那一刻,就果断的选择了逃避,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记忆,此刻早已种进他的脑海生根发芽。
这世,马明义的确与毛不思经历过许许多多,只不过亦多了他与自己历经生死的过程,那些早已尘封在时光中的过去,比他现在经历的一切都要浓烈、惨烈,那是染了鲜血和岁月的许诺。
她没有抹掉马明义对毛不思的感觉,强行灌入的记忆只为了唤醒隐藏在他身体某处的那个人。
“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与你争夺身体,甚至还可以帮你躲过命中大劫。”小仙姑声音依旧淡淡的,毛不思与她同用一个心脏,她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情绪,“可是毛毛,你总得在其它方面对我做出让步才对。”
“是马明义。”毛不思回想着之前小仙姑跟她说过的一席话,除了马明义,她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算是吧。”小仙姑望着无边的大海,海面倒映着细碎的阳光,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年。
那时候她偷偷跟着高显的大船出海捉妖,中途因为偷他的果子被发现,本以为会换来一通责骂,没想到最后得来的只有他无可奈何地轻笑,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高显的,可他每次对她笑她都记得,那模样一辈子都忘不了。
“毛家千年来失传的秘术心法,我皆可以传授于你。”小仙姑自言自语,带着恳求,“我如今什么都可以放弃,想要的,不过一个他。”
她声音如秋日吹过的风,冷清清的,即便是凤璜这个傍观者听得都有些伤感。
“我不要。”毛不思斩钉截铁的拒绝。
小仙姑口中的讲的,在她看来那都是别人的故事,就跟电视剧一样,她可以跟着哭跟着难过,可真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另一种态度。
千百年前的事情,她很抱歉无法感同身受。
无论是小仙姑,凤璜,还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归根结底又跟她有什么关系?马明义就不同,虽然他们常常斗嘴,有时候也相互嫌弃,可在毛不思心里,马明义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那个人,她怎么可能选择放弃一个认识二十多年的朋友,一个跟自己历经困难的搭档,去成全一个陌生人?
关键时刻,毛不思的脑子异常清醒,“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道士,也根本不认识你。”
谈判再度陷入僵局。
甲板上,马明义端着香槟酒,气泡颗颗团在一起,纠结挣扎着破裂。
他的大脑整个处在崩溃的边缘,他自认为人处世比旁人要冷静镇定些,可到底也是个普通人,脑海中的回忆早已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像是疯子般,被迫同时看到两个世界,分不清真假对错。
他记得和毛不思斗嘴的每一个画面,记得她敢怒不敢言的愤恨表情,记得他们为了一个秘密不停地去奔走在不同的地方,他平平淡淡的人生,每当遇到毛不思,就开始变得精彩,变得与众不同。他有时候也再想,这个娃娃亲定的也挺好,和毛不思吵吵闹闹过一辈子,那么有趣,那么开心,他应该是极喜欢的。
直到那晚过后,他的记忆中多了其他的东西,那是他拯救天下苍生的愿景,是压得他喘不过去的责任,有个女孩就这么不停的追着他,从豆蔻年华追到青春已逝,他不停的躲避,没有多余的勇气去承诺她什么,直到死亡来临的那刻,他看着她哭肿了眼,不知怎么,他突然渴望还有来世,那时天下太平,他一定会把她娶回家。
“她等了你一千多年。”凤璜拉开椅子坐在马明义身边,船舱内是两个女人的‘战争’,他没有办法说服毛不思,更舍不得在见小仙姑伤心。给自己倒了杯香槟一饮而尽,凤璜背靠在椅子上,缓缓开口,“她从来都是个好强的,可这次再见,她变了太多。”
身上那股子明亮张扬的劲,被周身散发出来的伤感笼罩,在以前,他从没见过她哭,就是被妖邪伤到,疼极了,也只是红着眼破口大骂几句龟儿子。
“我一直不喜欢你,想来也是因为这张脸。”凤璜垂头,嘴角扯过一丝苦笑,转瞬即逝,“那时候她一心想收了我,也常常跟我发牢骚,十句有八句说的都是你,我那时就在想,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忍心拒绝她一次又一次,看的我都心疼。”
“你喜欢她。”这是个肯定句,马明义记得,当年她身边常跟着一只火红的凤凰,偶尔幻化成人也是一副看他不顺眼的模样,可是她多迟钝啊,眼里只看得到自己,从未往旁边瞧上一下。
“我那时还想,终有一天她会累会倦。”哪怕她觊觎他的凤凰羽衣,他也愿意给她,哄她开心,只是没想到,那晚,他一睡就是千年,甚至连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毛不思是很好,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是毛不思吗?人有时候会把一时的感兴趣,错认为喜欢。”
“他根本没有办法选择。”小仙姑远远听着二人的谈话,“在美好的现在,也斗不过同生共死的回忆。”
“可那并不是他的回忆!”毛不思拧着眉心,想要往前,腿脚却迈不动一步。
“只要高显在他身上,就是他的,反倒是你。”小仙姑轻声,“你与他的故事,在生死的衬托下,脆弱的如同风中的沙子,一吹就散了。”
一个身体,两个灵魂。
一个灵魂,两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