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霜流:“……”
他的音杀是却沧江教的,却沧江的音杀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从这姓公的那里学来。要是真严格论资排辈,他确实得认公仪竹一声师祖。
……认个屁。
枕霜流冷哂一声:“像我这种凭六亲不认,狼心狗肺扬名各界的人,你说这话是在催我早日欺师灭祖?”
公仪竹欣慰道:“你肯认就好。”
枕霜流被他不声不响地占了个便宜,不由一噎,眼神阴郁地向窗外投去一瞥,额头已经隐隐有青筋毕露。
白练苦笑一声,持起桌上小巧玲珑的白玉酒壶给他斟酒。他在心底暗暗叹气:窗外那位乐峰峰主尊姓乃是公仪,眼下的作为也不是什么玩鸟,弹得乃是正正经经一首《百鸟朝凤》,这位贵客远道而来也不容易,主人实在不必这么过不去。
但同时他心里也明镜一样地清楚,自己主人不找对方麻烦才怪。
论起来他一条吞天巨蟒,本事虽不够撼天动地,但占山为王翻覆森林却绝无问题。原本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即使化作人形认了主,做的也该是红菱蓝帛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痛快事,结果不幸遇主不淑——
枕霜流一场年少钟情动得轰轰烈烈,惨痛得满目疮痍,他孤身携着他们这些冷血长条的冰冷蛇类在外漂泊百年,终于在七岛短暂安身。九蛇之中白练化形最早,犹然记得那时的主人是何等不修边幅。
修道之人过了筑基,不饮不食,餐风露宿也就算了,但既然不是闭个长达十几年的死关,那不梳不洗,连衣裳都不换一件就太过分了。
在白练化成人形那天,枕霜流漠然看他,看着这条用自己的心头精血和灵蛇灵气培养出来的,陪伴了他多年时光的白蛇,眼中无悲无喜,甚至没法泛起半丝波澜。
他勉强尽到身为蛇主的义务,拎起自己膝头的包袱抛过去,示意赤身裸体的白蛇自己翻件衣服穿上,怎奈何白练把包袱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竟发觉在枕霜流的全部行李之中,最干净、最体面、最没什么褶皱的布料,居然是那块包袱皮。
而且仔细一想,枕霜流现在穿的也不是什么仙家布料。就一身普普通通的凡人旧衣,他好像都三个月没脱下来换过了。自从却沧江死后,枕霜流木然游遍天下景色,每到一个地方都不忘打壶薄酒——他也只惦记着打一壶酒了——因此现在身上这件衣服上满是酒渍和酒气。
白练:“……”
初化人形的白蛇痛苦地抹了把脸,自己幻化出一层幻术衣袍穿上,去百里外的人间市集买了新衣、巾帕和些许皂角。恰逢此时正是人间五月初五,凡人都在过什么端午节,白练就顺手捎上了几枚粽子,几条彩线,再有就是枕霜流点名要喝的雄黄酒。
白练:“……”虽说他一条修为强悍的妖蛇对于雄黄毫无忌惮,但他主人怎么说也是灵蛇寄主,没事瞎喝什么雄黄酒呢?
白练这一趟可谓速去速回。他离开的时候连身上衣服都是障眼法变的,回来时浑身已挂满大包小包,瓶瓶罐罐。
他先服侍着他那对万事都可有可无、漠不关心的主人沐浴洗漱换上新衣,又好说歹说劝着人吃了点粽子。
他这一时的不忍和照顾,就基本奠定了他接下来一生劳心劳力的悲惨缩影。等日后他的兄弟们纷纷化形,一个个被枕霜流派去暗杀、侦察、刑讯、情报,只有白练依然跟在枕霜流身边鞍前马后,成了个百职兼包的大管家。
随着枕霜流生理本能和思维能力的渐渐复苏,白练负责的范围也从他的衣食住行扩展到势力的调度、九蛇的培养以及许多零碎的工作。等到了七岛之后,他又额外多了个思路清奇的少主需要照顾,从此再当不成随心所欲的冷血蟒蛇,只能做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作为一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快乐白蛇的日子,就连白练自己都恍然如梦了。
不过这一路上至少他还把他主人照顾得不错,从枕霜流从最开始连衣服都不愿换,到他后来教导洛九江时已经自觉会在雨里撑伞,这个过程之中白练实在功不可没。
有时候连白练自己都有点怀疑,他原型当真是一条吞天巨蟒,而不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罕见种类,比如说婆婆妈妈蛇什么的?
就像是现在……
白练将那一小只盛满酒液的白玉酒杯奉回枕霜流面前,仍然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主人,这是第三杯了。”
传说中三杯即醉的广玉酿,枕霜流已经喝了两杯。
枕霜流不言不语,捏起小巧玲珑的酒杯一饮而尽,只用眼神丢给白练一句“聒噪。”
白练:“……”
不知道是否因为体贴屋里白练难做,窗外公仪竹信手拨了两下琴弦就将尾音落定。但还不等白练心生感激,对方很快就换了种排遣方式。
他开始悠悠长啸。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公仪先生无论仪态气质亦或行事风格都可谓一派风雅,只是兴趣爱好实在恶劣——他怎么就这么爱亲身上阵引天雷诀呢?
果不其然,下一刻枕霜流勃然大怒。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玉酒杯被他甩手飞掷向窗外,其上早印了两个深深指痕,可见这位灵蛇主方才怒意勃发到何种程度。
“沧江人都走了几百年了,有你现在给他嚎什么丧!”
“……”
那只杯子被枕霜流随手一掷,快到几乎只在眼中留下一道白色残影,这残影挟裹着凌厉风声,打着旋破窗而出,不止将窗纸窗纱都裂开一个大洞,就连被它无意擦过的窗棂都被砸得粉碎。
眼看玉杯就要撞上窗外青竹,横下里却伸出一只手将其轻巧捏住。公仪竹推开面前的瑶琴站起,回身从窗口处探头看了枕霜流一眼,面色微变:“怎么回事?”
凭他一贯行事作风,自然是绝不会就近跳窗子的。但绕远从殿门进来也花不了他一眨眼的工夫。
公仪竹进来时手里仍捏着那小小酒杯,此时他顺手把杯子重新归回案几之上,嗅着空气中残存的酒气,轻声问白练:“广玉酿?他饮几杯了?”
白练苦笑着比了个三的手势。
“原来如此。”公仪竹叹了口气,“喝多了。”
枕霜流单手撑着额头,不言不语,只从眼梢处露出一段冷冷的眼风扫着公仪竹。直到听了公仪竹这句评价,才从喉咙里不屑挤出半声轻哼来:“我喝多了?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样不济?”
你不喝醉了,哪敢跟我这么提沧江?就算你有自己捅自己刀子的爱好,难道也不怕情绪一个没收住把我杀了?公仪竹冲他翻了下眼皮,实在懒得把道理解释给醉鬼听,只是提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示意一旁的白练退下。
“酒里论乾坤,醉中忆故人。现在能一起谈旧故事的老朋友一半作鬼,一半成仇,只剩咱们两个还能互相嘲讽两句往事,今天便将就将就吧。”
公仪竹从托盘里重新翻过来一个新杯子,斟满以后推到枕霜流面前,拿自己的酒杯轻轻和他碰了碰。
“第一杯敬你。”
“不。”枕霜流半倚在身后靠背上,眼中似乎已经氤氲了一团酔气,他喃喃自语,声音中仿佛还带着某种至死不渝的坚持:“敬沧江。”
“……”公仪竹又叹了口气,“是,第一杯要敬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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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洛九江的大部分敌人之中,洛九江向来因为嘴炮被人所痛恨,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空放嘴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