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洛九江主动砸开樊笼的一瞬间,围绕着两人的鬼魂数目瞬间多了将近百倍。
洛九江原本的存在并不算特别明显,毕竟有却沧江手动为他阻拦掩护,落在鬼魂们搜寻范围里的只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糖果甜香。然而现在他自己跳出来,那简直如同一大盆汁水淋漓、酱汁浓郁的红烧肉被塞到人鼻子底下。
面对这么一盆肥而不腻、香浓可口、入口即化的红烧肉,这些已经节食千年百载的鬼魂不扑上来玩命才怪。他们之所以没有眼冒绿光,纯粹是因为幽冥里没有绿色。要是幽冥里的色彩丰富缤纷一些,为了尝洛九江元婴一口,彩虹光都能从他们眼睛里射出来。
“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修士元婴比普通血肉的滋味好太多了?”却沧江双袖一振一扬,化为两道奔涌不息的黑色长河,浩浩地将洛九江圈在当中。他一人对敌成千上万的鬼魂,动作间从容舒缓,丝毫不染为难之色。
……
而对于洛九江来说,那恍惚的将死感浮现的一瞬,距离那死气浸染上他元婴的时间还不足片刻,那尊浮在半空之中的小小元婴就光芒大作。
洛九江的面庞上浮现出金色的温暖光芒,而银色的锐利冷光则被他攥在手上。
这分明的金银两色,正是洛九江储于元婴之中对峙紧贴又互不相容的阴阳道源。金色的阳之道源主生机,银色的阴之道源主杀伐,当这两色道源之力毫不收敛地显现,洛九江就是这漫漫幽冥之中的唯一神祗。
他身边无数个世界上下沉浮,被界膜包裹住的世界里透出淡淡微光。但在所有的光源之中,只有此刻的洛九江才是真正的触手可及。
当洛九江睁开眼的一瞬,周围那千万声鬼魂咒骂不息的“簌簌”音符也为他安静了。
洛九江面孔上散发着是近乎圣洁的金芒,然而双眼璀璨,眸中流淌的尽是无边的银。
“我早该想到。”洛九江低声自语:“把光明的、包容的、鲜活而生机勃勃的一切推到极致是阳,那阴又能是什么?”
他在混沌之中自发领悟,将道源一分为阴阳二气,化作他丹田内的两轮日月,一者普度天下主掌生发,另一个则是拱卫守护他创造的那个小世界的尖锐铠甲。
但一直以来,洛九江都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告诉他阴之道源本可以不止于此。
此时此刻,洛九江寄身在茫茫幽冥之中,不再有爱人的陪伴,失去了师长的牵挂,也听不到朋友的殷殷细语,乃至失去了自己那具天赋非凡的肉身,所知所感的一切唯有不断下沉……在这一刻,他恍然而悟。
杀机可以归类于阴,然而阴源之中包含的却远远不止“杀伐”二字,它比杀机更冷酷,比屠戮更无情,比泯灭更单纯……与生对应的另一半格格不入的副体,当然就只有死。
在洛九江把“死”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已经沉寂了万年之久,乏味如一潭死水的幽冥,骤然为他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动!
一字落则生死定,一言出而道法随。随着洛九江话音落下,在场任何鬼魂都从未感知过的、最纯粹浓郁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蜿蜒的蛇群一般,把洛九江紧紧地包裹其中,从头到脚完全淹没。
却沧江猝然转头,舒展如奔流的两袖终于再不复之前的写意洒脱,他伸出手试图捞洛九江一把,却只有徒然地看着那小小的元婴于世界缝隙中坠落。
是洛九江在幽冥的中心呼唤了死,于是最纯粹的死亡就在一瞬间降临。
就在这一刻,洛九江的生者气息突然消失,好像他整个人的痕迹都在眨眼间被一只巨手拦腰抹去。被元婴气味吸引的万鬼同时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便哗然向四方散去。
这一刻,死亡与洛九江同调。
于是只留下却沧江仍坚守在中心,漆黑的身影萧瑟,两袖仍环着一个守卫的姿态,却茫然得有三分凄凉,仿佛好戏过后所有看客都抽身离去,只有他仍想沉醉其间做个戏中人。
“孩子?”却沧江小心翼翼地在萧瑟的阴风之中敲打出近乎人语的音节来:“九江?”
幽冥没有任何回音,安静得就像死去了。
却沧江便慢慢慢慢地收回手臂,再也不尝试着拨弄风声,只用死者的语言发出一声簌簌的叹息。
霜流若再寄语于我,只怕我要心怯而不敢听了。却沧江怅然想道:虽然只相处了不足三五日,可那本是那样一个聪明灵巧的孩子。
在这样的恍惚之中,幽冥的深处似乎传来一道遥远的声音,微弱到让却沧江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妥协。”那声音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强行挤出:“我……不接受。”他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如此短促,可每个音节却又饱含着不屈的力量。
却沧江猛然转身,凝神细听,便正好听到那一句已经从艰涩过度到流畅的断言,他利落果断地说:“是我感悟了死亡,不是死亡拥有了我。”
最幽深黑暗的时空之中,突然跳出来一尊金色的元婴。
那元婴双目圆睁,眼瞳里含着电闪般的银,他随手一招,此前被却沧江细心保存的身体就被凭空拉拽出来,乱七八糟的血肉自发地拼合回它们该在的位置,然后被洛九江穿上了身。
于无底的炼狱幽冥之中,洛九江脚踏着近乎实质化的翻涌死意,身上不沾一点生者气息,可看外表却是这样一个鲜活生动的少年。
在于他双目相对的瞬间,却沧江竟然拿不准他是生是死。
还是洛九江率先朗笑一声,他双手一张,从最开始藏在他掌心的银色道源就再隐藏不住。那力量至冷冽而至孤傲,让人见之如死,可颜色却偏偏比幽冥更加明亮。
“我都明白了,先生。”洛九江郑重地对却沧江解释道:“幽冥不算是最纯粹的死,幽冥更多的是为了截留住死者的怨恨。”
“我也知道一直以来使先生不能脱身的是什么了,龙神的恨与血成为一切生灵必然背负的债……而我愿为先生代劳。”
那银色的道源光芒平平沿着却沧江身侧切下,寒芒锐利如刀。
这一刀是如此地悄然安静,甚至不曾惊动风声,然而却沧江耳中却听得某种金属般的声音当啷一响,像是禁锢的锁链被悍然斩断。
洛九江这一刀切断的,是他的命里背负。
从却沧江死后就一直与他不断纠缠不休的炼狱折磨终于消散殆尽,可能是魂灵无需负担肉体的缘故,却沧江甚至觉得这一刻的感觉是连生时也无法比拟的轻松。
他悠悠呼出一口长气,两袖又重新荡得潇洒轻快。转头再看洛九江,这孩子目中的银芒仍未消褪,两手持握银色的阴源如同紧捏刀锋,神色中稍带怔忪之意,正喃喃自语,像是意图走进幽冥的最深处。
“我亦愿为众生代劳,能使天下得解脱……”
却沧江见势不妙,急忙一把将洛九江整个拽回来,并指在洛九江眉心一点,另一只手响指连动,打出一串近似暴喝的人语。
“九江回神!”
洛九江仿佛迷茫地转头看他一眼。
“你要往哪里去,悟的是什么道?”
“往死处去……”说到一半,洛九江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对,他一咬舌尖彻底清醒过来,身上那纯然的死意之中总算又恢复了两三分生气儿。
却沧江对这种情况倒很有经验,他看洛九江眼中银光渐去,就明白危险已经过去,随即从容放开对方背心,摇一摇头,感慨道:“不用说了,自己抢着送命,瓜娃子道没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