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楚腰抬眸,盈盈的目光欲言又止,他宛转地提议道:“你才回来,沾了一身外面的风尘。我知道前面有一段河流活水,你身上这件袍子,就让我为你洗濯一番吧。”
“啊?”洛九江愣了一愣——不怪他愣,毕竟楚腰这种风格的朋友,他以前也很少遇到。别说他从前的好友大多都是男性,就是女性如封雪小刃,也没有哪个愿意主动说帮他洗衣服的。
但鉴于那个“所以你叫什么”的前车之鉴,洛九江还是思考了一下楚腰话里了意思。
他冰雪聪明,一点就化,抬起袖子凑近鼻端问了问:“不好意思,是不是我身上血味儿太重了?”
楚腰就只是一味地笑,不说话。
看楚腰身后女孩子抖如筛糠的模样,洛九江也不敢接近她。他拿出怀中药粉抛给楚腰,见他接下才放心去找个远地方换衣服。
眼看着洛九江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楚腰才一把把女孩从自己身后拽出来。他把药瓶拍进女孩子的掌心,用口型比给她看:“走!”
女孩子仍然没能明白过来,她颤抖着、口齿不清且断断续续地说:“可刚才……法器反弹,我杀了大人……”
楚腰猛地把女孩的嘴巴捂住。他睁圆自己的桃花眼,让目光里天然就藏着的那缕深情缱绻都化作一种魄人之色。他用气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现在都死了,没人知道是你。如果今后有人查问你们,你永远永远不要承认。”
飞快地说罢这话之后,楚腰将这女孩重重一推,用气声喝道:“还不走?”
女孩像是明白了什么了,如同受惊小鹿一样头也不回地飞奔进了林子里,她离开的方向与洛九江的正相反,两人轨迹一划,大概能得到两条平行线。
楚腰用眼睛瞟了瞟洛九江所在的那片林子。见一时没有人要出来的意思,便拔出地上横尸的死人的兵刃。正好这人用的是把长刀,楚腰就学着自己先前看洛九江动手的样子,拿差不多的刀口在他胸前那处血肉模糊的炸痕上补了几记。
他理解那女孩为什么那么惊慌。有外人潜进来,把这些作威作福的修士大人们统统杀了是一回事。但是要是炉鼎们竟然自己内部动手反抗,夺取了一位修士大人的性命,那就是另一回事。
这人的死因一旦被发现了,这一批的三百多个炉鼎,全都不会有好下场。
感觉掩饰做够了,楚腰这才丢下刀,从自己领口捏下一颗小小的棕色珠子。那珠子看起来不起眼,在掌心一搓却化成一蓬香粉,恰到好处地掩去了自己手上沾的一点血腥味儿。
他前襟上原本有两排对称的棕珠,如今已经有七八个位置都是空的了。
其实洛九江堂堂一个修士,下手利落又有神识灵力护身,连攻击都能隔在外面,就不要提尘土血迹。就是杀了再多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沾上血气?
只有楚腰这样的炉鼎,哪怕只砍了几刀死人,身上都会染上血味儿。
楚腰眸光一闪,神色又似不平又似讥诮。但随着树林里传出衣角和树枝摩擦的响动,那丝异样的神色通通都沉淀下去,最终只剩柔婉和顺的平静。
然而等洛九江从那林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楚腰是当真惊讶了。
洛九江头发上还带着未干的潮气,显然是听了楚腰的指点,自己往前摸到了河边。不过他没洗涮那黑漆漆的袍子,反而是把自己囫囵个儿地在河水里泡了一泡。
他一边走一边搓着掌心低头闻一闻,迎上楚腰有点讶异的目光,洛九江只是笑道:“都洗干净了,别吓到你们……哦,那姑娘走了啊。”
“是的。”楚腰缓步站到洛九江身边,对着他垂下自己的头,露出一段白生生的颈子。他的姿态相当柔顺,说出的话也只有更温柔。
“有的时候,我不太知道该怎样和你相处。”楚腰抬起头来,目光只和洛九江对接上时一闪,就很快地偏开视线,他语气里有点彷徨,带着种山崖上摇曳白花的细弱无措,“我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楚腰的目光里永远都带着深情和真心,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外人始终都不太能分得清他究竟何时是真心,何时是假意。
但在洛九江这里,这就非常好处理了。
他信赖的朋友所展露给他看的东西,他便一概都相信。
“我有时也不太知道怎样对待你最好。”洛九江顺手捋了一把自己湿淋淋的头发。随着那一束头发从他掌心中滑过,白色的水汽从他头上蒸腾而起,他的发辫就都干了。
“但我总不能因为可能会戳痛你的伤口,于是就这样远离你。”洛九江对楚腰摊开他的掌心,“我们可以争执,可以打架,你还可以看让人把我丢出门外去……但作为朋友,我们总是会再原谅彼此。”
楚腰喟叹着,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正在直视着什么梦幻的东西:“我没有想过可以遇到你这样的人。”
“为什么是我呢?”楚腰再一次发出一模一样的、完全纯粹的疑问。他能理解自己为何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的弱小,因为他罪恶的美丽惑人。
可洛九江为何会对他展露这样的善意?
他有自己挚爱的道侣,他正直而不贪恋色欲,他有时看着楚腰的脸,也会露出欣赏的目光,可他欣赏美色一如他欣赏山色,从来只把自己当成过客,眼神里没有任何欲望和贪婪。
楚腰隐隐觉得,洛九江的援手和帮助,可以说是自己一直以来所建立的逻辑体系中不能理解的部分。
洛九江没有敷衍这个问题。
他仔细地想了想,很缓慢很郑重地回答道:“或许,只是因为我见到了你。”
我遇见你,我目睹你,我把你看进我的眼睛里,你是楚腰,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你和我说了话,你请求我的帮助,你对我发泄愤怒,我能理解你的人生轨迹,于是你的姓名在我的心里愈加清晰,你就是我的朋友。
“我有很多朋友,我经常能遇到新的朋友……但我这一回遇到的是你,楚腰,只是你,所以再无需更多的解释。”
楚腰没有和往常一样轻佻微笑,他在洛九江身边站着,微微地偏着头,好像在凝神思考什么问题。
片刻之后,他沉吟道:“那在你习惯的生活里,你会为朋友做到哪一步,我又该为朋友做什么?”
“如果你对我有所请求,那你请求的那件事,就是我能为朋友所做的事情。但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如果只是我们共同的心愿,那是我本该做的,你完全也不必恳求。
“像是……”洛九江压低了声音,他仿佛怕吓到楚腰,连尾音都放得很轻。他问道:“楚腰,你想不想穷奇死?”
楚腰骤然抬头!
他一双桃花眼之中迸出的杀意终于再无可隐藏,深情缠绵的冰面破碎,水底下张牙舞爪的恨意重见天日。
他本是那样优雅的人,举手投足间仿佛都拖着水磨的昆曲戏腔。可此时此刻,楚腰斩钉截铁地说:“我想!”
洛九江笑了。
“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心愿。不过,你得想个办法,把我弄进披香宫里——我之前绕着那王八壳子琢磨过十五六圈了,除了当初咱们见面的那个外宫莲池外,我始终进不去更里一点的地方。”
楚腰身侧的手指攥紧又松开,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他总要在洛九江面前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有方法。但是,我可以相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