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从外面小心地推开,带来了一丁点的冷风,高庸亲自将军报送了进来,顺便带上了给游彦的姜汤,而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关上了殿门。
游彦端着姜汤喝了一口,热辣辣的味道侵蚀了他的口腔,而后带来阵阵的暖意。他斜倚在榻上,看着蔺策拆开那军报,而后细细地看起了上面的内容,又喝了一口姜汤,才缓缓地开口:“这军报何人所写?”
“郭准。”蔺策道,他已经看完了纸上的内容,抬眼看向游彦,“如密探所言,陶姜的确以身殉国,萦都城一战,我军落败,损失数千人,现已放弃攻打萦都城,暂时退守至交州。”
“因何落败?陶姜又因何而亡?”游彦握紧了手里的汤碗,“这个郭准,可又说的清楚?”
“军报中说,樊国国主派一小队人,护送一辆马车逃出萦都城,陶姜认定那马车上是那樊国国主的家眷,所以亲率了几百名亲随前去追赶,却不想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不敌而亡。同时萦都城中的守军伺机反扑,没了主将的我军一时不查,来不及应对,所以落败,但幸好及时撤军,才没有更大的损伤。”蔺策说完,抖了抖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郭准已经暂时接管了兵权,等我的下一步旨意。”
游彦目光锁在蔺策的手上,看着那几张纸,突然就将手里的汤碗扔到地上,摔了满地的碎片,惊扰到守在殿外的人,高庸慌忙问道:“陛下,出了何事?”
“无妨,”蔺策淡淡道,“汤碗太烫,你们游将军一时没拿住。待会再来收拾。”
“奴婢遵旨。”
游彦唇角带着几分笑意,却满是嘲讽之意:“他郭准是不是真的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可以任由他为所欲为?陶姜,会放着一整个萦都城,将数万将士弃之不顾,然后率领几百人去追从城中逃出来的一辆马车?这么简单的诱敌之计,他陶姜会亲自去试探?”他抬手将那几张纸从蔺策手里拿了过来,“如若他郭准不这么如此急迫的就接管了兵权,还写了这么一封奏报过来,我还不会想到他身上,就算陶姜不是他害死的,但此事他也摆脱不了关系。”
他低下头,视线飞快地从纸上扫过,将上面的内容全部收入眼底,继续道:“我先前一直以为,郭准虽然难对付,但总还有大局观,毕竟如果西南都没有了,他这个益州总管,也没的当了,所以我让陶姜并不与他计较。但如若,他因此胆大妄为,敢构陷陶姜,我一定会让他,以命相偿。”
第82章
蔺策头一次发现, 长乐宫的秋日, 原来也会如此的凄清。他的书案上还堆着满满的奏章, 但他却始终不能集中精神,每看一会,就忍不住要分神。这种时候, 他不得不承认,人的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其实过去的四年里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这长乐宫过夜,游彦真正宿在这里也不过是近半年的时间, 但他却习惯了不管何时抬起头, 都能看见那个人在,或是读书作画, 又或是饮茶赏花,更或者干脆在软塌上小憩, 不管在做什么,都会让蔺策觉得格外的心安。
而现在, 游彦不过离开都城几日,长乐宫里不过少了一个人,却让蔺策觉得空落落的。这几日的时间, 他连话都说的比先前少了许多, 在早朝之上更是不苟言笑,让百官都忍不住去揣测,究竟是何事又惹恼了当今圣上。
游彦此去西南,并没有大张旗鼓,西南现在兵力依然充足, 缺的是一个真正能够主持大局之人,加之萦都城战败的原因,陶姜的死因,都还不清楚,郭准此人的立场与居心也让人怀疑,萦都城败的蹊跷,让游彦他们甚至不敢去揣测究竟只是郭准为了夺权内斗,而借樊国人的手除掉陶姜,还是有更为可怖的缘由,所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游彦带了一块虎符,一把利剑,还有十余骑连夜离开都城,对外只称他是染了风寒,暂时不朝。
“陛下,”高庸推开殿门,快步而入,“游府的小公子听说将军病了,担忧的很,所以前来求见。”
蔺策抬眼看他,回道:“就说子卿他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但御医说,他现在需要静养,就不请他进来了。另外,让他回去给府里也报个平安。”
“奴婢明白,”高庸朝着蔺策施礼,躬身退了下去。
蔺策放下一直握在手里却迟迟没落下的笔,抬手揉了揉脸,站起身来。
天气比前几日还要冷了些,殿内也烧起了炭盆,在炭盆不远的地方放了一个铺着棉布的小篮子,灰兔子怀怀正躺在里面睡得香甜。
蔺策在炭盆前蹲了下来,盯着灰兔子看了一会,伸出手指点了点它身上的肥肉,看着它扑腾了两下耳朵,才将它整只抱进了怀里。灰兔被他吵醒,受惊似的四处张望了下,而后凑近闻了闻蔺策的手指,似乎确认了是熟悉的味道,便蹭了蹭脸,又闭上了眼继续睡了起来。
蔺策漫不经心地顺了顺它的耳朵,将灰兔稳稳地抱在怀里,这种时候他才觉得,当日游彦养这么一个小东西也算是有先见之明好歹像这种时候,给他留了殿解闷的念想。
“陛下,”高庸再次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那游小公子说,这是将军最爱吃的糕点,是游老夫人亲手所做,知道他进宫,让他带来的。”
蔺策朝他手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放在那儿吧。游礼回去了?”
“是,奴婢说将军正在静养,暂不见人。那游小公子听说将军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送了这食盒便告退了。”高庸将食盒放好,抬眼看了看蔺策手里的灰兔,“陛下,时辰也差不多了,要不要传午膳?”
蔺策抱着灰兔在软塌上坐了下来,将它放在枕旁,灰兔自觉地朝着被子里拱了拱,让自己睡的更舒服一点,蔺策摸了摸它的背,才朝着高庸回道:“朕觉得身体有些乏了,想先睡一会,午膳等朕醒了再说吧。”
高庸舔了舔下唇,犹豫道:“陛下,自游将军离开都城这几日,您一直没好生用膳,眼看着就消瘦下来,这样下去,还没等游将军回来,您的身体先吃不消了,到时候奴婢怕是没办法跟游将军交待。”
蔺策拉了条薄毯盖在自己身上,侧身躺了下来:“朕知道他走之前肯定嘱咐了你,只不过朕确实是吃不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灰兔子,“朕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没办法像这个小东西这样没心没肺。”说到这儿,他自嘲一般笑了笑,“朕原本以为,好歹也过去了这么多年,朕也该有了些长进,可是他这才走几日,朕便一直心神不宁,总想着他现在到了哪里,一路劳顿是不是辛苦,有没有吃好,会不会着凉,更担心如若他到了西南,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是不是能够平安。”
“陛下,游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至于西南的事,奴婢并不懂,但想着,若是游将军的话,肯定没什么问题,这世上大概还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吧。”高庸上前替他掖好了薄毯,又盖了一层被子,“既然陛下觉得身体乏累,就小憩一会,等醒了,我再让他们送吃食进来。”
蔺策点了点头,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灰兔子在睡梦之中似乎也察觉到身边多了个热源,不自觉地朝着蔺策怀里蹭了蹭,一副格外安心的样子。蔺策掀开眼皮朝着它看了一眼,分了一点薄毯盖在它身上,又盯着它看了一会,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说到底,朕终究还是太过软弱无能,既不能把他护在身后,让他不受这些俗事的纷扰,他不得不为了朕站出来,我却又忍受不了这样的分别。”
正要退下的高庸闻言一怔,慌忙劝慰道:“陛下何出此言,奴婢虽然见识浅薄,在国事之上并不了解,但也是在这宫中长大,听说了不知多少的宫廷传闻,却从未听说还有几个皇帝能像陛下您这般勤勉爱民,您登基这短短数年,为我南魏做了不知多少的事情,南魏子民才能安居。”
蔺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对朕来说,这些都只是为君者最基础的事情,朕想做的,远要比这多。”他朝着高庸挥了挥手,“下去吧,半个时辰之后叫朕起来,还有许多的奏章没看。”
“奴婢遵旨。”高庸施礼,缓缓地退了下去,轻手轻脚地将殿门关上。
蔺策在榻上躺了一会,盯着空荡荡的大殿看了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进入了睡梦之中,只盼望这样能看看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西南腹地,距离都城有千里之远,游彦率领十余骑连夜出行,快马加鞭的赶路,每日只休息一两个时辰,才在这几日的时间,进到了西南境内。
因为西南的战事主要还是发生在边界的几个城池和樊国国内,对西南其他地方影响并不算大,一路过来,百姓倒也算是安居,虽然隐隐地会担忧战事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担心过后,却还是照常生活。
百姓总是如此,他们想要的其实并不多,风调雨顺,吃饱穿暖,平安顺遂,至于其他的,只要不波及到他们身上,其实他们并不在意。所以大概也没有人知道,几百里之外的樊国内发生了什么,有多少人为了守护他们的安宁浴血奋战,又有多少人因此丧生,马革裹尸,难归故土。
游彦勒住马,望着不远处的小村落,这里距离樊国国界只有几十里,按照他们的脚程,明日他们就能抵达西南军暂时休整的交州城,也离陶姜不幸丧生的萦都城没有多远了。
暮色将至,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生火煮饭,袅袅炊烟在村落之中飘散,给这小小的村子增添了几分的宁静与温馨。村口还有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正凑在一起玩着游彦未曾见过的游戏。
游彦一下一下地顺着马鬃,仰头看了看天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暗卫:“连着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一直不曾好生休息,反正怎么也得明日才能进交州城,今日就先歇下吧,去村里问问,有没有谁家能够落脚。”说到这儿,他补充了一句,“这里离边境不远,让人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传闻,只要是关于战事的,不管是什么。”
暗卫立刻会意:“属下明白。”
游彦偏过头,朝着西南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那里就是他们明日要去的地方:“派两个兄弟,连夜赶去萦都城,打探一下那周边的情况,不管任何可能与那一日发生的事情有关的踪迹都不要放过。”
这些暗卫曾经都隶属于陶姜,与他感情深厚,对他忠心耿耿,蓦地听说他战死于疆场都难以置信,此行前来是保护游彦的安全,更有意帮助游彦一起,去查探陶姜真正的死因。这种事情上,他们最为擅长与可靠。
立刻有人领了命,掉转马头继续前行,其余人翻身下马,朝着村口走去。
游彦牵着马缰,看着村口玩耍嬉戏无忧无虑的孩童,垂下眼帘。如若陶姜泉下有知,知道他誓死征战能让这个距离边界不过几十里的小小村落能过上如此安宁闲适的生活,他大概会觉得自己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越是如此,游彦越不能释怀。
第8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