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委实是深了,又是冬日,现下硕大的院子连鸟叫虫鸣都不曾有,万籁俱寂,屋外只余时不时呼啸而过的朔风,教人听来凛冽又刺骨,亦让跪在地上的俞嬷嬷心下纷乱。
良久,才闷声道,“王妃恕罪。”
“嬷嬷又非听命于我,平日里头也只嬷嬷使唤我的份儿,何谈恕罪?”
说罢,贺瑶清复去睥俞嬷嬷,见她仍旧匍匐着不作声,倒似是根灯芯陇长的蜡烛,嘴硬得很,拨一拨才肯动一动,剪过烛心才肯好好开口。
随即沉了眉,再开口便是少有的正色颜辞,“俞嬷嬷,你不肯攀蔑我,并非你怕连累我,只怕是你心里清楚,倘或今日说错了话,金陵城怕也是饶你不得,你护住了我,方有一线生机——”
话毕,那俞嬷嬷的背脊终于微微颤抖了起来,贺瑶清见状,便知这一记药引算是下对了,遂软了声调锲而不舍道。
“梁王正是热孝的当口,圣上却这般急迫地将我赐婚于他,只他不是个蠢人便能知晓圣上的用意在何处。既如此,又如何不会防备你我呢,嬷嬷你且说,是也不是?”
“我知嬷嬷于金陵城忠心耿耿,可眼下咱们初来雍州,与金陵城便是社燕秋鸿,眼下合该先保全自身,方能将圣上之交代办好。”
说罢,贺瑶清便静静地望着俞嬷嬷,再不开口。
第18章
“王妃果真贤淑,倒是本……
贺瑶清静静地坐在案前,烛火摇曳,将她半垂的眼睫投成一个扇形映在眼下。
那俞嬷嬷起初不过是双肩微微抖动,渐渐地好似在抽噎,背脊不住地觳觫颤动,继而便是呜咽恫哭之声,“娘子……婢也是没法子啊……”
贺瑶清闻言,见她不曾唤她王妃,眉梢微挑,便知先头的话她已然听进去了,只得循循善诱。“平日里瞧着,嬷嬷是稳重的,却不知为何在这上头那般急切?每每遇事总是催促我去王爷跟前……我与金陵城已然许久不曾有联络,不知那头与嬷嬷是如何说的?”
“这……”俞嬷嬷支吾其辞,不肯再说。
“嬷嬷与我在这雍州,本就没有旁的人能依仗,嬷嬷有苦衷也该说与我才是,这般我才好帮着嬷嬷,你我相互扶持,这路才好走些。”
见俞嬷嬷闪烁其词,怕是心有顾虑,贺瑶清便继续劝慰。
至此,那俞嬷嬷才嗫嚅的半吞半吐道,“金陵城的旨意……原是……想让王妃尽早有身孕才好……”
闻言,贺瑶清蓦得沉眉,“有身孕?”
“是……待有了身孕……便可回金陵城去……”
心弦一拨,贺瑶清面色渐沉,她只当圣上赐婚于她不过是要她刺探梁王府虚实。可万万没想到,圣上根本不管李云辞是否有将反之心,他反或不反,雍州的兵权,圣上是要定了的!
难怪俞嬷嬷总是催促她行事,只恨不得她与李云辞日日睡在一处才好,洞房夜更寻了那样一件不得体的内衣,既要她尽早有孕,继而回金陵城去,便是只要她腹中之子,待生产了,便好以此为质子随意拿捏李云辞。
原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只心思……也忒歹毒了些。
不对……就算金陵城是这样的打算,可有孕生子之事全然都是看运气的,何以俞嬷嬷却这般急切?
想罢,贺瑶清站起身,缓缓行至俞嬷嬷跟前,将她搀扶起,小心翼翼地试探,“嬷嬷,可是存了把柄在金陵城中?”
哪曾想这句话好似戳中了俞嬷嬷的心事,教她闻言骤然恫哭出声,不过半晌便泪如泉涌。
贺瑶清轻抚着俞嬷嬷的背脊,倒也不出声催促,只待她哭够了,方才启唇,“嬷嬷莫怕,说出来听听,看可有我帮得上的?”
那俞嬷嬷哆哆嗦嗦抽噎不止,断断续续才将话说清楚。
原俞嬷嬷先头不过是在皇后宫里大嬷嬷底下做事,家中只余一小小孙儿俞绫,又因着丈夫儿子皆故去,故而对那孙儿便极是疼爱,祖孙俩相依为命。孙儿懂事明理,俞嬷嬷还特地寻了路子将孙儿送去私塾识些字。不曾想金陵城征兵,竟征到俞嬷嬷家中,孙儿不过十二岁,如何能拿得起长戟?不过是被拉去凑数的罢了,俞嬷嬷便求到了大嬷嬷跟前,只这桩事体后头竟被皇后知晓了,而后那孙儿不仅没被征兵,还被召进了宫,至此,俞嬷嬷对皇后自然是感激不尽,故而当说要派她一道来雍州时,自然是肝脑涂地唯恐有负于皇后之托。
可原金陵城来的信笺中,俞嬷嬷的孙儿总会写上一句“安”,只近日的却不曾见过了,俞嬷嬷心下不安,每每询问,也不得回应,这才愈发急迫,只想早日事成回金陵才好。
至此,贺瑶清明白了其中原委后,随即宽慰,“无妨,嬷嬷既身负重任,事不成,宫里也不会将人送去参军,嬷嬷追问,金陵城怕是当嬷嬷不肯用心做事,下回嬷嬷再回信,只问一句可安好便行,我再想想旁的法子可能帮到嬷嬷的。”
俞嬷嬷听罢,慌忙跪地,复朝贺瑶清叩了三个响头,泪眼婆娑只道多谢。
贺瑶清忙将她搀扶起,“既如此,嬷嬷日后可得听我的才好,万不可再莽撞行事。”
俞嬷嬷颔首会意。
那头李云辞在辉月楼的日子却算不得好过,那药性汹涌,只在浴桶中泡了一整晚的冷水澡,至黎明初开,才觉好些。
至东边才刚露了一截鱼肚白,便急匆匆换了衣衫回府去了,早间还要给老夫人请安的,昨夜没回亦是这个道理,动静这般大,怕传到了老夫人耳中,徒增担心。
待回了府,李云辞径直便往东院去了,等老夫人起了身又与之一道用了早膳,方才回南院去。
不想才入南院,便见着底下人在搬弄物件,随即朝阿二示意。
阿二忙上前叫住了一位小厮询问道,“怎的了这是?”
不待那小厮应,便见贺瑶清从房中出来,施施然行下屋檐至李云辞跟前,毕恭毕敬地敛衽行礼,“见过王爷。”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李云辞如今再瞧贺瑶清,只余不耐,“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妾身知讨不得王爷欢心,又想着王爷每每宿在书房总是不大方便,便差人将妾身的东西搬至院中另一间客房,如此王爷便不用宿书房了。”
贺瑶清言辞恳切,双眸微垂,教他听来当真是字字句句都是为着他好。
倘或在昨日之前,李云辞定要嗤笑她又要玩弄什么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只如今,他心下却明镜一般,她确是不愿与他同屋。
那头贺瑶清说罢,不见李云辞有应,复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他,继而轻声细语道,“王爷,可是妾身做得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