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道:“放肆。不用银,用什么?太祖时期倒是要发银票,结果呢?”
陈冬储端端正正跪下,严肃道:“殿下,太祖他老人家是对的。第一是白银不易于携带,再一个,不说白银和银票能换来的东西,白银本身是白银,宝钞本身它就是一张纸啊!”
李奉恕微微一愣。
陈冬储微微喘气:“殿下恕罪,臣一着急便语无伦次。不说太祖时期严厉禁止白银流通,上溯几朝都是不用白银的多。唐代不准用白银,甚至铜钱都闹过钱荒,带铜钱多了离开大唐都是死罪。太祖他老人家其实极为英明,严厉禁止用白银,但禁止不了。白银占据中原的力量岂止是江浙做远洋外贸的商人单独能驱动的。这其中,我不用多说找死,您是都明白的。现下税法,固定一部分要用银子。说到银子,又要扯到成色生熟的问题。这些都不算,还有个私藏白银的问题。殿下您比我清楚,当年刘谨抄家弄出多少来?黄金两千九百一十七万两,白银五千万余量。臣斗胆问一句,朝廷南大仓一年收银多少两?”
李奉恕道:“……四百万两。”
陈冬储道:“政事上的事臣就不跟您卖弄了,您比户部的尚书都明白怎么回事,为什么连年反贼越来越多。臣来这里是想跟您说,现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之类生番缩在澳门老老实实,如果他们豁得出去用南墨加西亚的白银和大晏的白银对冲,您说谁会输?”
李奉恕忽然觉得热,到处都是烈烈的火焰。
陈冬储道:“不费一兵一卒。”
李奉恕问了个蠢问题:“孤强制禁白银,改用其他呢?”
陈冬储顿了顿,咬牙道:“殿下,您做不到。”
李奉恕凝视着炭火盆,微微蹙眉,不知道想什么。陈冬储就跪着,直挺挺。
“我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想必明白这一点的不只你,只有你敢当出头的椽子罢了。”
陈冬储道:“我哥曾经跟我说过,大晏每年都死人,大晏之前的朝代也每年都死人。意外,贫病,自杀,死了那么多人被后人记住的只有史书上那几个。反正人总是要死,为什么非要默默无闻地死掉?”
李奉恕看了一眼陈冬储:“你哥想上史册。”
陈冬储道:“我也想。有人好利,有人好权,我们好名。”
李奉恕的手指在案上一点,一点。陈冬储闭着眼睛,非常安静。
李奉恕沉声道:“关于白银作为官钱的问题,你有没有解决方案。”
陈冬储道:“白银已经势不可挡,无人能改。我们能做的只有引到市面务必使白银平衡。我曾经研究过前朝的银票纸钞和太祖宝钞之间的差别。臣发现一个问题,当年前朝发行的纸钞面值和他们的黄金储量是等值的。也就是说,纸钞代表着黄金。太祖宝钞就犹如无根之草,并无真凭实据,只是强制规定一张纸能换多少东西。这样百姓自然不愿意,在市面上根本用不开。现在也是,规定黄金做本,流通的却是白银,结算时乱七八糟。若是能向前朝学习,或能解解燃眉之急。”
李奉恕道:“终归还是要争取更多的白银是吧。”
陈冬储没有说话。
李奉恕忽然举起左手,像是在试探风向一般。陈冬储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殿下?”
李奉恕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种力量。”
陈冬储不解。
李奉恕笑起来:“我一直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往前推我,推大晏,一直往前,想停都停不下来。不论前方是悬崖还是墙壁,都停不下来。”
陈冬储张了张嘴。
李奉恕道:“我这几天一直在看《农政全书》。徐文定公说种菜,择种为第一义。每一代留出的种子,或淘汰,或导择,簸扬筛选,优者种植蘩焉,劣者丢弃无踪,代代下来,产量才会高。大晏取代前朝,你说算不算大晏是优者,而前朝是淘汰的?这样说来,那许多朝代更迭,难道都是优劣淘汰的结果?那又是谁来淘汰导择呢?”
陈冬储冷汗都下来了,他以为《农政全书》就是教种地的而已:“臣……不通农事……”
李奉恕道:“这股力量越来越大了。找不到来处,找不到去处,无法抵抗。你说大晏,会被淘汰么?”
陈冬储答不上来。他鼓了几天的勇气已经全部炸完,他想起来自己无状,低头羞愧不能说话。
李奉恕长出一口气,吐了沉积的浊气:“回去告诉你哥,开始准备吧。先别高兴太早,接下来有很多麻烦。”
李奉恕试着握了一下右手,血痂干在绷带上。能握手心里的,除了自己的血,竟然没有别的了。这回看一看,摄政王的权力,到底有多大吧。
第22章
“四个事,第一是西北又在闹白莲教,老样子朝廷里分两派主剿主抚,大臣名字我都列给你写了。第二是太后的亲爹乞请田庄,想要京郊的牧马场。第三是有人参山东都指挥使宗政鸢。第四你那个提高官员俸禄的事现在是在京城试点,很快就会推及全国,等级不同依次增加,和考评挂钩,督察院一直在忙这个,所以明年京察我们麻烦了。”
王修进门灌几大碗茶。
摄政王的亲信一直做着个都事,没有提拔,官员们乐得不管。王修当值就上朝,不当值就窝在中书省翻故纸旧卷。口音问题,平时话很少。同僚们觉得他识趣,不在刁难他。上次大明门官员们一架,王修认识个人,锦衣卫空壳光杆指挥使司谦。同是被排挤的人,容易建成联盟。
李奉恕道:“参宗政鸢什么了?”
王修道:“恣意张扬暗藏私兵图谋不轨什么的。”
李奉恕道:“嗯。”
王修道:“你这反应倒镇静,现在不光文官不服你管,武官都要造反了,你不着急啊?”
李奉恕道:“增加俸禄有你份没?”
王修道:“有。”
李奉恕道:“那就老老实实回去办差。”
下午鹿鸣背着大药箱过来了。换药之前鹿鸣看看左右没人,把门关上。然后小脸严肃地看了一眼李奉恕,从药箱里拿出一套白布做的反开身围裙,长袖,手腕扎口,背上系着几根布条。他严肃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面无表情没有反应。于是他拿出一定白布做的帽子,戴上,正好包住头发。鹿鸣小脸绷得死紧,盯着李奉恕看。李奉恕不动声色,但是觉得莫名其妙。最后鹿鸣拿出一片布,缝得挺厚,上下四根布条,正好围在嘴上一系。鹿鸣就剩两只圆眼睛露外面,圆滚滚地瞪着李奉恕,还是那么严肃。
李奉恕这两天神经被王修的衣服锻炼了,对鹿鸣这套行头显然不怎么一惊一乍。小鹿大夫又忐忑又紧张地看着李奉恕半天,李奉恕坐不住了,咳嗽一声:“小鹿大夫……换药吧?”
鹿鸣小小松口气,怯怯地问:“摄政王殿下,您不忌讳吗?”
李奉恕纳闷:“忌讳什么?”
鹿鸣委屈道:“我试了很多颜色,还是觉得大夫穿白色最好,因为脏的最清晰,脏了就赶紧换。可是刚穿上爹就追着我打,说他还没死我就戴上孝了……”
李奉恕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