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烈倒是有秦汉名士之气……”这个时候来,还想着举荐。王修以为李奉恕觉得周烈在搞结党营私,李奉恕叹道:“先等我过这一关。”
王修羞愧自己小人之心度老李之腹:“什么一关?”
窗外传来浑厚幽远的钟声。一下,一下,滔滔不歇,是深渊水面之下的惊涛骇浪。王修有不好的预感,他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那不怀好意的钟声突然成了遥远催命的呐喊。
十二卫的一个旗官跑进来,神情惶惑:“殿下,太太太后开太庙了……”
王修手里的笔掉在桌上。
旗官本能地觉得恐慌,非祭非礼开太庙做什么?都听说过李太后哭太庙要废神庙的事,那这是说……
李奉恕没有表情:“知道了。”
旗官退下去,王修看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抬头看窗外的天。钟声还在响,乌云阴惨惨地压着,愁苦凄然,被钟声震得几欲落泪的样子。李奉恕放下笔,对王修温声道:“不叫别人了,你帮我个忙。换朝服。”
高祐元年二月初一,皇室宗亲联名向宗人府弹劾鲁王李奉恕骄横暴虐弄权擅政目无宗法欺君罔上,宗人府报皇帝,太后替皇帝同意开太庙享殿,诸王与宗亲会议,取自上裁。
说是“诸王”,京外的王就算了,京内真正的王也就两个,一个鲁王,一个粤王。所以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太庙,以示公正。
大晏历代皇帝的牌位被从寝殿请出,迁至享殿。一块块木牌是死者最严厉的眼睛,替死去的人威严怒视尚未死去的君主。
官员们已经被早朝磨练纯熟,悄无声息安静有序地来到享殿面前。享殿大门关着,太后和皇帝还未见人影。以前只是听过神庙时李太后哭太庙废皇帝,不年不节不祭不礼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内阁的阁老随后到,何首辅打头阵,面沉似水走路生风,大红官服拍着官靴。刘次辅跟在后面,再下来是徐阁老。其他官员拿眼睛瞄何首辅,何首辅的脸就是铁铸的,一丝表情不动,也不向率先到达的皇室宗亲们看一眼,站直了就盯自己靴子尖。
享殿台阶下面站满了人,一派死寂。
人群中忽然有轻微的骚动,何首辅终于把眼珠子从靴子尖上挪开,远远看见高大的摄政王走进戟门登上须弥座台阶。人群纷纷往两边躲,正好把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分开,一左一右。何首辅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真像一只猛兽穿过稗草地,一路踩着就过来了。
摄政王神色如常,负手站在中间。两边人群都盯着他看,看他身后空空荡荡。何首辅心里微微叹息,从鲁王收拾京畿皇族田庄开始,他预料到这个年轻人的结局。他如何不知道鲁王在干什么——陈规劝,代帝言,平庶政,挽时艰——年轻人豁出去了。鲁王整顿京畿,整顿军务,整顿赈灾事宜,甚至整顿海防,何首辅冷眼看着,一腔血差点也跟着沸腾。读书人孜孜奉国出将入相的梦……何首辅微时,也做过。
最后一个到的是寿阳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生产过后身子发虚脸色发白,几乎架不动翟冠大衫一身珠翠环佩,却不要陈驸马扶着,咬牙双手捧着金圭雍容地一步一步坚定走向摄政王,毫不犹疑地站在李奉恕身后,微微扬起下颌,谁也不理。陈驸马垂着头,也不知道想什么,只是跟着大长公主。李奉恕道:“小姑姑。”
寿阳公主矜持颔首:“殿下。”
享殿槅门突然打开,宗人令喝道:“李奉恕可在!”
李奉恕微微眯眼,享殿中整齐陈列着从寝殿前来的列祖列宗牌位。太祖,太祖往前,太祖往后……先帝成庙。小皇帝刚刚磕完头,被他娘拉着。太后的脸埋在珠翠金坠里面,也是白的。她没看摄政王,直愣愣地看到摄政王身后的寿阳公主。
小皇帝感觉到娘亲握着他的手在抖。
他身边是粤王,粤王垂着手直立,眼睛向下,避免跟鲁王的目光撞上。鲁王忽然一笑:“在。”
宗人令又喝:“李奉恕,跪下!”
铅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云层摇摇欲坠。李奉恕问道:“跪谁。”
宗人令沉默,李奉恕追问:“跪列祖列宗,还是跪皇帝陛下。”
小皇帝脸瞬间也白了,他本来就怕六叔,他只能仰脸看的六叔!宗人令死板的声音唱喏:“跪天子——!”
摄政王一解斗篷领扣,斗篷瞬间坠在地上。他撩起前襟,端端正正一跪。小皇帝几乎拔腿要跑,被太后死死拽着。粤王立刻避到一边,整个人沉到影子里面去了。鲁王毫不关心粤王在哪儿,他只对着幼小的皇帝陛下微笑。
小皇帝彻底腿软了。
太后告诉他,他背后是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帮他看着。统御四海富有九州,他是君王,还是天子。
可他现在就想跑!
鸿胪寺卿数落鲁王摄政以来的罪证,一条一条一款一款,小皇帝慌乱中听到好像有什么私免赋税,六叔把陕西赋税免了?他怎么不知道?
全部加起来,就一个意思:摄政王想夺权。
然后再数落鲁王刻薄寡恩断绝人伦,置宗亲血脉于不顾。那帮亲戚小皇帝自己都没认全,太多了!小皇帝神魂快要飞出享殿,鲁王跪在槅门外面,轻声道:“不用怕,陛下。”
太后猛一攥小皇帝的手。
鸿胪寺卿把自己的戏唱完,算是完成使命。既然是诸王与朝廷会议,文臣倒是一个吭声的都没有。何首辅就是不说话,也不表态。站在人群后的官员不敢抬头往前看,只好干听摄政王的罪状,心想嫂子撕小叔子,外人蹚浑水可捞不着好。
宗人令宣布鲁王违背太祖祖训哪几条,天空开始飘雪花。鲁王跪着,听不见别人骂他,喃喃道,又下雪了。
小皇帝平日只见顶天立地的六叔,如此高度让他都觉得难堪。他尽量不去看六叔,却还是发现六叔嘴唇发白。
官员们保持沉默,太后慌了,鲁王看到皇帝陛下胖鼓鼓的脸蛋,心里一动:“陛下今年多大啦。”
小皇帝一愣,马上回答:“四岁……”
鲁王点头:““陛下,今年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小孩子被吃掉了。”
小胖子抖了一下。
李奉恕用柔和的嗓音,仿佛讲故事般,悠扬道:“天承四年,全陕旱霜,民食蓬蒿。天承五年,陕北大旱,延安府县,人互相食。天承六年,陕北大饥,民食草根树皮软石之类,人相杀害,僵尸遍野。高祐元年,全陕大雪,雪深余丈,人畜死者过半。”
李奉恕道:“高祐,就是陛下的年号。”
小胖子愣愣地看着李奉恕。小孩子眼睛都黑,黑得干净。
“人不能吃人。”小皇帝委屈地嘟囔。
李奉恕道:“人可以吃人,饿极了人也是食物。先吃幼童,再是老人,再是女人。吃人之人,数日之后面目赤肿,发热而死。”
死者枕籍,饿殍遍地。
鲁王环顾:“你们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