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欢呼。
出了京城,天地都大,李奉恕的心瞬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对着周烈一横长枪:“来!”
京营喝彩,周烈笑骂:“我可不一定输!”
京营嘘他。
周烈拎枪催马上前应战,马却原地打个圈儿。饶是见识过沙场的军马,还是被飞玄光吓着了。京营暴发大笑,周烈怒夹马腹,对着李奉恕冲过去。
飞玄光兴奋得眼冒精光,长嘶一声奔上前,两方长枪一撞,摄政王和周将军惊世的完美膂力终于等到可以匹敌的对手。
京营的欢呼响彻云霄。
李奉恕和周烈打了个酣畅淋漓,最后周烈落败。周烈的力量得益于经年累月的熬打苦练,李奉恕是天生神力。周烈的马是普通军马,李奉恕的马是巨大无匹的怪物。周烈喊:“殿下,太不公平了!”
李奉恕难得舒展,跟着大笑:“我是你的王,你跟我讲公平!”
京营操练着,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观看,无意中瞟到远处一点粉红。他抬腿跳下马,按着雁翎刀走过去,惊诧地发现……那是一株桃花。
京营驻地荒僻,加上天气不正常,一直苦寒,该是春天的时节,春天不至,城中都许久没见植物,城外怎么会有桃花?周烈跟过来,低笑:“殿下也看到了。这株桃花盛开在这里,这么漂亮,京营一帮老粗也觉得可惜了,吟诗作画咱们一项也不行。可是咱们喜欢,它能开在这里,就是咱们的荣幸。”
“你们在照看它?”
周烈笑意更大:“桃花儿在照看我们。”
李奉恕用手指小心翼翼拂下一片花瓣。王修的眼睛果然是桃花眼,李奉恕想,都是桃花瓣儿这样柔润圆融却带尖儿的形状,一笑春风就来了。
李奉恕用手帕包住花瓣,解开护心镜,稳妥地放好。
王修在书房的扶手榻上打盹,手搭着一本书,摇摇欲坠。他听见细微的响动,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地一笑:“老李。”
摄政王解开护心镜,珍而重之取出手帕,展示给王修:“城外有桃花开了。”
窗外添色渐渐暗下来,摄政王泡在晦暗的光影里,仿佛一尊陈旧的战神像。战神谨慎地摊开手帕,轻轻呵护一片桃花瓣儿。
“我想带回来给你。”
第54章
王修手受伤,顶替他的是中书科新任笔记。年轻人,才学不错,长得清秀斯文,就是一举一动都死板板的。摄政王跟王修嫌弃他:“做什么都一脸心如死灰。”
王修头痛:“那叫肃穆端方……”
李奉恕记不住人名,王修料想他压根不知道这个笔记是谁:“这位是何首辅的外甥,赵盈锐。”
李奉恕连着几天不上朝,在院子里伺弄地,预备天气转暖种上东西。天子脚下的亲王府都是做小伏低的规格,鲁王府本身又更简陋,还荒得不成样子。李奉恕从山东回来领着王府奉承司所有人断断续续收拾一个月,花园还有三分之二没法看。这样开荒的事,摄政王爱亲自动手,是个乐趣,因此也不求宗人府。昨天特地在书房西窗下专门辟了一片土周围垒上砖,打算栽一株桃花。王修很稀奇:“你什么时候对花卉有兴趣的?在山东时你可把花园里的花都扔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桃花好看。”
王修两只手都伤着,理直气壮犯懒,披着李奉恕的毛皮斗篷坐在院子里看他干活儿。斗篷对他来说太大了,四下一裹陷在里面,只露个尖尖的下巴。他手边有书,不方便翻,也不想指使下人,就把书摆在眼前。难得有好春光,李奉恕带回来的那片桃花瓣儿夹在书本里。
王修说回赵盈锐:“这位有真材实料,不要因为何首辅就不待见他。赵盈锐并不算多才智出众,胜在为人稳重,在国子监各科成绩都稳定,永远是“甲”。还是一班的斋长,督促同窗诸生功课,坐卧行动,样样井井有条进退有度。”
读书的事,李奉恕听王修抱怨过。大晏科举并非想考就考,必须有县乡各级学中的保举。要想得到保举,在学中每年考校必须甲等,学正才会写保荐信。要考校的科目非常多,大晏律令,御制大诰,四书五经,作文,习字,以及礼射数。林林总总十数科,全部考合格了才能参加科举。以数算一例,“诚心不让人活”,田地面积,买卖盈余,甚至一只箱子随意砍几刀然后计算截面大小。王修说当年他在学中最怕的就是数算,每月一次各科考校不合格要挨打,为了数算挨过好几次。那时说起来,王修仍心有余悸,做梦都梦见数算先生打他板子。
这位赵盈锐,一次都没挨过。
倒不是先生偏心,考试等级不到一视同仁都得被修理,全国哪里的学府都一样。那可见赵盈锐确实有两把刷子。李奉恕原来嫌他丧气,既然被王修一顿夸,又觉得也行,心如死灰……就死着吧。
闲聊赵盈锐,何首辅就上门了。
李奉恕还是蹲着伺候地:“让他到这儿来。”
王修站起急急往书房走。李奉恕仰脸看他:“干什么去?”
王修不解释,让下人给开了书房门跑进去,站在槅扇后面。后脚何首辅昂首阔步怒气冲冲走进二门:“殿下应该先跟臣,跟内阁商量一下。”
摄政王一直很好奇读书人到底想的是什么。
名?利?
德宣内外,声溢庙堂的名? 钟鸣鼎食,堆金积玉的利?还是——朝笏满床,四世三公的权?
大晏的首辅们,和皇帝的斗争贯穿三百年。皇帝想要加商税,高首辅祖父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于是高首辅差点跟皇帝撞柱死谏,写《上罢商税揭》。皇帝想要收矿税,李首辅家是开矿的,从河北开到辽东,所以李首辅声泪俱下指责皇帝穷奢极欲加派小民,上《请停矿税疏》。李奉恕毫不怀疑如果那帮山西商人捧出来一个首辅,新首辅会主张晋商往外族贩卖火器军粮合法。
他第一眼见到何首辅,便觉得这是人臣的模范:惜字如金,阴阳怪气,官威澎湃,不戳不动弹。可是这位也是帮过李奉恕的,在太庙里真情灿然地喊李奉恕“摄政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君臣的典范是想看两厌,又谁也离不了谁?
何首辅从鲁王府大门冲进二门,顾不得自持贵重,这又求的是什么?
李奉恕锄杂草:“跟内阁商量,内阁就同意了?”
何首辅斩钉截铁:“不同意。”
李奉恕拄着锄头:“开互市是不是对的。”
何首辅居然没否认,只是沉默。
“何卿知道右玉么。”
“臣……知道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金兵围城,这次幸而有右玉死扛近七个月把鞑靼大军堵在杀虎口外。这是大晏得天之眷,得先皇们庇佑。若无右玉呢?女真鞑靼一东一西兵临城下,何首辅读过《瓮中人语》没。”
去你娘的机锋。李奉恕拎着锄头抬脚走出菜畦,直接对着何首辅走过去:“孤没事儿就爱数《瓮中人语》里有几个‘虏’字,何卿数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