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欧难得一脸苍凉:“咱们也回不去……哈布斯堡那帮畸形……”
远远的海面上,有炮声。
又过两天,雷欧打听到辽东的军队南下渡海驰援。海面上远远能看到巨大的船队,船身上有炮,轰起巨大的水浪。雷欧跑回来跟弗拉维尔绘声绘色地比划:“跟黄纬揍咱们那时候差不多。”
弗拉维尔恨不能用眼睛掐死雷欧。
医药院一天到晚都很忙,小鹿大夫特别叮嘱雷欧帮弗拉维尔驱赶蝇虫。莱州临水,天气回暖蝇虫开始孳生。本来可燃烧黄芪艾叶制作的熏香,但是弗拉维尔不能咳嗽,所以只好雷欧人工驱虫。
雷欧对风风火火的小个子医生非常有好感,看着秀秀气气的,脾气雷厉风行,在医药院说一不二。这做派平时估计讨人嫌,现在是战时,莱州城差点破城,城外还有连绵的炮火,人心惶惶时京城来的御医的坏脾气突然成为最安全的防护,让人确定他能罩得住所有人。
最起码,护得住这白色飘飘的医药院。
弗拉维尔高烧过后伤势愈合良好,雷欧偷听到用花椒和盐粒煮裹帘的大婶调笑“番鬼长得就是壮,当胸一炮都不死”。雷欧知道番鬼什么意思,他握握拳,到底什么都没说。
走回病房,进门看见小鹿大夫给弗拉维尔切脉。弗拉维尔表情很奇妙,板着脸却有悲有喜。小鹿大夫抬头看见雷欧,笑着打招呼:“雷教官。”
雷欧握着拳头,终于忍不住:“我不姓雷。”
气氛突然凝固,雷欧实在憋不住:“我不姓雷,你们晏人谁都不当回事。”
小鹿大夫眨眨眼:“啊?”
雷欧特别悲愤,他当然不姓雷,雷欧就是他的名字。可是身份文牒上就写“雷欧”俩字。同理弗拉维尔。“傲慢的大晏官员嫌我们的名字‘死长’,就掐头去尾删删减减怎么顺口怎么来。弗拉维尔的母姓和中间名都被砍了,姓索特洛就砍成索,文牒上写‘索维’拉倒……”
小鹿大夫愣愣地看雷欧,手指还点在弗拉维尔手腕上。弗拉维尔觉得自己的血液流经小鹿大夫的手指尖,便瞬间灼热起来。
雷欧一把辛酸泪。弗拉维尔能当教官队领队纯粹因为他白,大家都在海上漂那么久,就他晒不黑。天生的金发碧眼,成年了也很罕见地没有变深,所以大晏官员舍得花力气多看弗拉维尔两眼。谁让晏人喜欢白皮肤!其实雷欧底色也是白的,无奈晒太狠,颜色像烤熟的花生米。当然弗拉维尔本人很努力,能听懂粤语能读写北方官话,连用筷子都是所有葡萄牙军人中学得最快的!
小鹿大夫张着嘴看雷欧崩溃,最后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大约是挚友差点死亡,心里的筋绷太久,一松懈就容易喜怒失调。待会给雷欧开点安神镇静的药。
“那……我奏请摄政王,让莱州官员重新给你们办文牒,把你们的名字写对?”
外番名字长这事儿鹿鸣倒是知道。他在鲁王府给摄政王按摩手肘的时候听过陈春耘宣讲,葡萄牙人名字里有父姓母姓中间名。其实按照大晏的习惯译过来,大约也是“某地某男与某女之子女某人”。殿下当时还说这办法好,报一遍名字相当于报一遍户籍来着。
雷欧人高马大的蹲在地上团成一大团委屈。小鹿大夫深深叹息:“你们是不是想家了呀。”
弗拉维尔躺在床上,睁眼看小鹿大夫。
穿着白衣的小少年非常宽慰地拍拍雷欧的背,拉着弗拉维尔的手:“背井离乡,我懂得。”
弗拉维尔又闭上眼。
神,请指引我走出歧途。
弗拉维尔无论如何不能忽视手腕上温暖的手指。他觉得自己的血,滚烫如地狱的岩浆。
第66章
早在鹿鸣到达山东之前,摄政王亲自写的的另一道谕令已经在宗政鸢手上。那更像是一封信,交代所有医治伤员事宜听从小鹿大夫,小鹿大夫对于治疗创伤疡伤颇有专攻,一切以减少士兵伤残为要。对于山东叛乱倒是只字未提。
谕令结尾,只有两句话:
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
那时候,宗政鸢对李奉恕道:殿下,我要为你打造一把绝世的剑。
李奉恕波澜不兴:我用什么换?
宗政鸢对他一揖:殿下拿到剑时,只需记得,臣要死于人,不死于口。要死于法,不死于笔。
李奉恕难得地,大笑。
宗政鸢把谕令折叠几下,塞进胸前铠甲。
接剑吧,殿下。
山东孔有德占领登州沿海一线,大有攻占山东全境之势。山东总督杨源下落不明,朝廷哗然。摄政王老巢起火,倒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见生气,也不见着急,还是那样,没表情。
摄政王又是连着几天不去上朝。王修站在书房外面犹豫,王府下人惊恐地瞪着眼睛蹑手蹑脚,恨不能飘在空中。鲁王殿下从不发脾气,他坐在那里沉默就够慑人。
书房里没动静,王修实在忍不住,一推门,李奉恕坐在书案后面,十根手指上转着一枚钱币。那钱币被李奉恕的手指不容置疑地耍弄,在指尖无可奈何地翻转腾挪。
王修轻轻叹气。小鹿大夫离京前嘱咐,殿下可以没事儿的时候转转文核桃活动活动手指。李奉恕坐书房几日,硬是把一枚钱币转出花儿来。王修决定讲一点李奉恕想知道的:“小鹿大夫到山东了,莱州平定之后全面主持医药院,山东那边回信说小鹿大夫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
李奉恕眼睛盯着手指转钱币,表情缓和:“小鹿大夫被压在京城,是屈才了。”
“还是个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让你写谕令你就写。你不是早给小花下谕了……”
那钱币在李奉恕手背上旋转,李奉恕一翻手利落握住钱币:“我看着鹿鸣李在德他们那倔强的劲儿,便觉得总归天不绝大晏。”
王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李奉恕沉默许久:“山东如何了。”
“辽东戒严,阳督师派遣一支铁骑南下渡海进山东,在海面上遇阻还没登陆。莱州平定,小花打算一鼓作着气夺回登州。”
“粮草若不够,我的赋税不必献进京,就地取用了。”
“小花不会跟你客气的。”
李奉恕向后仰着,窗棂的投影一左一右枷着他的肩,他一动不能动。王修伸手按住他的肩,那影子又跑到王修的手背上,仿佛王修能替他……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