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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2 / 2)

进入沈阳,做个抉择:剃头,还是离开。他原本想着,的母亲离世,他也没什么牵挂。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回不了大晏。杀身成仁,以身殉道,他念的就是大义的书。

但是剃头的时候谢绅每一块肌肉都是绷着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成什么样了。和他一起剃的好几个书生,剃好了金钱鼠尾,后脑勺垂在脖子上面一根线。

最大的问题却不是这个。建州,也就是金国,根本没有过多的职位招揽那么多汉人。汉人多数是奴隶,顶天能混成范文程的“大学士”,或者武将像李永芳那样娶努尔哈济的女儿。娶了也就那样,李永芳还不是上朝的时候被揍。

但是姿态还是有的,谢绅很快在一个牛录额真家里找到个西席的活。黄台吉希望女真人能够读写汉话,虽然目前女真人仍以蒙古话为贵。所以黄台吉下令牛录额真以上官员家中必须有汉人先生教授子女汉话读写,成年人更改语言不方便,下一代必须掌握。多数女真人对这个命令不以为然,虽然不得不遵守。谢绅眼前总是晃着那个瘦弱的用虎皮换了半袋米的女真人。

不知道他和那个汉人舌人最后谁打赢了?

熬到出了正月,二月份整个东北冰灾,沈阳和外界断了联系。谢绅只往外送过一次信息,竟然是那个领他们偷渡的朝鲜商人。朝鲜商人当时告诉他下次联络在互市,朝廷会拍巡检队过山海关,混在里面的锦衣卫会想办法接近互市。那个锦衣卫谢绅认识,叫冼至静。

突如其来的冰灾打断了民间互市的日期,谢绅急疯了。他甚至不是着急往外送信息,他只是想见一见山海关那一边的人。

沈阳和外面完全断了联系。牛录额真阿灵阿总是不在家,人心惶惶。本来建州就闹饥荒,现在牛养牲畜什么都保不住。汉人的口粮先断,阿灵阿对谢绅还行,谢绅还能分到一把糠。谢绅想过偷着跑出去,是不是会冻死在路上。

他躺在土炕上,听封死的墙外面大烟儿炮整整呼号一夜,那只恶兽就蹲在屋外,张着嘴,等着嚼碎人命。

第二天,建州所有管事儿的全部出城去统计还有多少人幸存。阿灵阿只是无奈地帮助主子收容南边混不下去的蛮子,如今这些南蛮子也该有点用处。他派谢绅出城去清点,冻死在外面也不可惜。谢绅茫然无目的地在城外转圈。

到处都是雪,那么厚的雪。白白净净,温温柔柔,谢绅却不敢想那下面都是什么。谢绅着实不矮,雪最深的地方他不敢去,没胸。

谢绅听见雪下面有哭声。小孩子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艰难跋涉两步,然后他听见女真话。女真小孩子喊救命,谢绅站住了。

小孩子的声音很微弱,越来越弱,从雪地里冒出来的唯一的活气儿,北风一吹,散了。

谢绅用女真话吼一句:“待着别动!”

他踉踉跄跄扑过去,徒手挖。他疯狂地挖雪,嘴里喃喃地背:“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谢绅摸到一块木板,接着往下刨,渐渐挖出泥糊稻草的房顶,木杆梁。应该是房子被雪压塌了。谢绅弯腰伸手去摸,猛然摸到一只清灰的手。冻得僵硬的死肉与骨头。谢绅全身的筋几乎同时一抽,他还想吐,可是口中还在背,视人犹己,视国犹家,天地万物为一体。 谢绅挖到两个成年人,一对夫妇,看样子是睡梦中被倒塌的梁给压死的。谢绅越挖越深,沉重的呵气加速融化,雪水往他身上灌,老棉袄又湿又冷又沉。谢绅不能放弃,他挖到土炕边缘,看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包着两包泪,小脸脏兮兮。谢绅累得直捯气,说不出话。他把手伸进雪洞里,幼儿瘦骨嶙峋的小手小心翼翼捏住他的手指。

土炕帮小孩子挡了房梁。其实不被梁砸这家人也活不过这几天。谢绅把小孩子拖出来,把被子毯子能拽的也拽出来,裹住他。太瘦了,瘦得不正常。谢绅把怀里揣着一直没舍得吃的几颗糖炒栗子拿出来咬开壳,塞进小孩子的嘴,这是唯一能吃的东西了。

他说不清楚小孩子多大。小孩子吃掉几颗栗子,含着眼泪咬包栗子的油纸,那上面沾着塘渣。

谢绅搂住他,劫后余生地剧烈喘息。

他今天听见一个幼儿喊救命,然后救了他。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

第59章

小娃娃哭不动,只能默默地流泪,脏兮兮的小脸上花花的两道,被寒风一吹皮肤皴起。谢绅把能找到的衣服毯子全部往他身上裹,然后背起他。孩子很小,谢绅背着他却差点站不起来。那真是谢绅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两条腿就是两条木头,一下一下往雪里插。谢绅想起那个行商的警告,他豁出去了,也许脚趾手指要冻烂。

谢绅不让小娃娃睡着,背着他跟他讲话。他说汉话,小男孩说女真话,全都听不懂,可那是除了风声之外唯一的动静。

谢绅女真话真的不灵,阿灵阿家只有奴仆讲女真话,阿灵阿全家都是蒙古话。他勉强分辨出小孩儿叫“曼都”,好像相当于汉家“大壮”的意思。谢绅呼吸没有和气了,从里往外凉透了,不由得笑:“出来一趟,救了你这只小馒头。”

背上没动静了。

谢绅用手拍孩子的屁股,没反应。谢绅着急,但是他现在不能停下来,他怀疑一旦停下来他再也没力气继续走路。冷风抽得谢绅打晃,谢绅感受背上小小的重量,眼前又黑又亮,什么雪啊树啊天啊地啊全花了。

冷风抽出谢绅的眼泪。

小馒头睡着了。谢绅不会唱摇篮曲,也不知道女真话怎么安抚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幼童。谢绅心里茫然,空得发慌。这么大的幼儿应该启蒙了,应该念书,念什么……

“天转北,日升东。东风淡淡,晓日蒙蒙。野桥霜正滑,江路雪初融。报国忠臣心秉赤,伤春美女脸消红……”

古老语言最温柔深沉的韵律仿佛无声却醇厚的春风,拂过乖戾的冰雪。谢绅觉察搂着脖子的冰凉小手动一动——打拍子。小家伙跟着谢绅的节奏打拍子。陌生的汉话,庄重亲切,善意地压着每一个韵。

谢绅胜利地大笑,满脸鼻涕眼泪。北风扇他一耳光,他不在乎疼。

谢绅救回一个平民孩子,自己全须全尾,手指脚趾都没掉,阿灵阿对他有点另眼相看,有实用的人总不会叫人太讨厌。曼都蜷在炕上睡一觉,醒了就用大黑眼睛安静地瞄谢绅。谢绅正愁怎么跟他解释父母死亡的事情,没想到曼都这么平静。谢绅一愣,忽然想过来,曼都父母可能早不行了,曼都知道。谢绅捏着他的手指开玩笑:“小馒头。”

曼都还是看他,肚子咕噜一声。

谢绅苦笑,他堂堂翰林,现在最想吃个馒头——他很久没见过白面了。曼都应该也不知道馒头是什么,只是轻轻握住谢绅的手指,这成了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小游戏。

曼都是个小小异数,谢绅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匀给他,阿灵阿也没说什么。阿灵阿有自己的事情要犯愁,谢绅平时低调惯了,其他人欺负他听不懂,当面讥讽他是南蛮子。后来习惯了,说什么都当他不存在。谢绅说蒙古话跑调,听力倒不错。听那意思,建州高层因为大面积冰灾的事情内讧了。本来黄台吉和三尊佛斗得就要死要活,黄台吉一直主张和方建议和,如果大晏肯上缴岁币起码建州能熬过这几年。兴师动众围京,大晏完全没有议和的意思,抢的东西折去兵耗也并没有富裕多少,还要分成给鞑靼,三尊佛现在反对黄台吉。争权夺利哪里都一样,谢绅非常了解,阿灵阿正在面对站队问题。

目前谢绅不算吃闲饭的了,他被编入阿灵阿组织的救援队,主要就是每天出去找阿灵阿治下三百户的伤亡情况。辽东地广人稀,住家非常分散。有时候同一牛录的两户人家之间可能隔一片林子,还是老林子。辽东人是天生天养,树也是,一长几百年不稀奇,相邻太近的两棵古树会绞杀对方。谢绅见过两棵长在一起的参天古树,互相吞噬,奇形怪状,恐怖异常。

说起来也怪,只要谢绅在,总能救出一些孩子。一帮汉子不知道取笑谢绅什么,谢绅只当听不见。平民的孩子安排抚养,奴隶的孩子也不能轻易死,是劳动力,阿灵阿也尽量着人抚养。他终于想起谢绅是个西席似的,很大方地让谢绅教自己孩子汉话。

谢绅了然,阿灵阿站黄台吉了。不过为什么?

辽东总体生活水平一样低,主人和奴隶住一间屋子也稀松平常。既然谢绅能教导阿灵阿的子女,再顺带几个孩子阿灵阿也不管。谢绅亲手从雪地里扒出来的几个儿童很喜欢他,缠着他让他背“歌儿”。谢绅艰难地把孩子撮一起,用阿灵阿特批的珍贵纸笔默写千字经百家姓,他写字小馒头就趴在旁边看。小馒头特别喜欢看谢绅写字,他觉得神奇,为什么能用柔软的毛毛写出仿佛雕凿的字呢。

谢绅选小馒头当斋长,像模像样地开课。对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幼儿,谢绅恍然想起自己刚开蒙的时光。先生的戒尺只是做做样子,也够吓人了。每天每天都要背书习字。练字最痛苦,手腕上吊石砖。谢绅的字的确清俊刚毅,毕竟馆选因文学纯熟字迹端方入翰林,二十四岁的翰林……

他肚子一响,恍神回来,小馒头趴在炕桌上看他。

“天。”他指着一个字。桌上摆着炒过的糠,小馒头念对了,就能吃一点。

小馒头跟着他念:“天。”

“地。”

“玄。”

“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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