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大夫打起精神:“这就好,这就好。拿下登州,便不再有死伤了。”
辽东铁骑的蜈蚣船一在海面上出现,十数丈的风帆瞬间遮住太阳。蜈蚣船还不止一艘,遮天蔽日的风帆一架又一架地出现,船舷两侧近百楫桨同时划动,仿佛真的蜈蚣的腿,整齐得毛骨悚然。五艘鬼怪一样的船慢慢逼近登州水师的战船,狰狞又残忍。
登州战船不如蜈蚣船大,陆地炮火铺天盖地,让蜈蚣船不能接近。僵持两天,辽东铁骑的船击中一艘登州战船的火药室,战船爆炸起火,苍茫夜空下海面盛开恢弘的火莲。
辽东蜈蚣船奋力靠港,放下艨艟海鹘,轻兵先锋强行登陆。
孔有德军队坚决不能让辽东铁骑上岸,辽东铁骑先锋部队死伤惨重,海面一片血红。厮杀被炮声压下去,天也听不到惨叫。孔有德部队乘胜追击,后方突然失利,被杀得懵了。莱州的援军终于赶到,葡萄牙教官队率领火器团三轮射击,碾压式推进。
火器团经过泰西式训练,瞄准,射击,后退,动作有条不紊训练有素。教官队除了领队重伤,其他教官们全部上阵。雷欧指挥火器团配合宗政鸢的骑兵队冲锋,辽东铁骑迅速全部登陆,杀退孔有德部队。
港口已经不能看,血水淋淋,被踩来踩去。
游击将军邬双樨奉命带领辽东铁骑追着孔有德残部杀向登州。宗政鸢正在攻城,令邬双樨率部攻登州城东门和北门。孔有德城外驻守军已经被打散,孔有德缩在登州城不出来应战。邬双樨准备一鼓作气拿下登州城,疯狂轰击城门。宗政鸢在南边久攻不下,东门倒是倏地开了。辽东铁骑和冲出城的孔有德部冲杀在一起,邬双樨杀得红了眼,挥着马刀砍瓜切菜,一力往前冲。拼杀之时邬双樨忽而看到个胖大男人的脸闪过,心中一突,劈手拽住那士兵打扮的胖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孔有德!”
孔有德把所有兵力推到北边扛宗政鸢,这边悄悄打开东城门想混在杂兵民夫中趁乱溜走,被邬双樨逮个正着。邬双樨揪住他的领子把他往回拖,孔有德急得想叫又不敢太大声:“想想你舅舅!”
邬双樨抓着孔有德的领子牙咬得格格响,孔有德被他铁铸的手勒得吐舌头,刨手刨脚掰不开邬双樨手指。邬双樨额角青筋绷绷跳,有血滑进眼睛,和着眼泪淌出来,宛如血泪。
“你舅舅说什么了!”
邬双樨咽掉嗓子里的血味和满嘴硝烟,僵硬地一松手指,孔有德立刻把自己的领子拽出去捂着嘴撕心裂肺干咳。四周还在厮杀,邬双樨失魂落魄地拖着马刀径直走向孔有德身后,孔有德一看立刻就地一滚满身满脸血泥,躲着刀剑就那么跑出城门,蹿到水边找到早就准备好的小舟,逃向朝鲜方向,准备偷渡金国去了。
邬双樨疯了一样地渴望立功,重振威名,为此他可以死在山东,在所不惜。然而孔有德就那么跑了。邬双樨一回头,正中一箭。背上那枝箭尾部犹自颤动,他永远燃着火一样的眼神瞬间熄灭。
邬双樨向前一倒。
宗政鸢收回登州府,孔有德落跑,邬双樨重伤。宗政鸢急从莱州府调鹿御医。
小鹿大夫正在帮弗拉维尔换药,弗拉维尔往里偏着脸,闭着眼睛不吭声。外伤但凡熬过去最疼的几天,不作脓便会恢复得一日千里。小鹿大夫心情好,笑道:“我救你一场,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呗?”
弗拉维尔呼吸一顿。
“你有没有见过雨过放晴的天空?在你眼睛里。”
弗拉维尔睁开眼睛,专注地看小鹿大夫。湛蓝纯净的水色碧空中只有小鹿大夫的影子,再无其他。
“你昏着的时候,雷欧总是喋喋不休跟我讲你的事。说你学用筷子最快,学用毛笔最快,甚至嗑瓜子儿都溜溜的。还说你茶瘾特别大,一天不喝都不行。”
因为你不知道在葡萄牙茶叶什么价。弗拉维尔干干地吞咽。他茶瘾是特别大,喝白水根本不解渴。他也不是说一开始就爱喝茶,就是以前喝不起,来大晏报仇一样疯喝,喝出茶瘾。
“来把这个灌了。我知道不好喝,早喝早好。”小鹿大夫用麦秸杆插在碗里让弗拉维尔吸。弗拉维尔嘴里木木的,因此喝药很痛快,好赖算个味道。
小鹿大夫奔波数日,难得有空闲歇一歇,坐在弗拉维尔床边不想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没你们那么聪明了。雷欧的全名我都学不会。其实你们也别太介意,葡萄牙语有些音真的有点难,念不出来。”
弗拉维尔忽然问:“你的全名是什么?”
小鹿大夫微笑:“鹿鸣。梅花鹿的鹿,鸣叫的鸣。”
汉话不是弗拉维尔母语,他得先想一想梅花鹿这个词什么意思。小鹿大夫摊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鹿。鸣。”
火烙子兹拉兹拉烫着弗拉维尔的手心。
许珩忽然冲进来:“鹿御医,登州来了命令,要你马上动身过去。”
小鹿大夫马上起身,弗拉维尔猛地一握手,正握住小鹿大夫的手指。小鹿大夫安抚他:“别急,我去登州一定会照看雷欧的。你好好养伤,听其他大夫的。”
小鹿大夫拽出自己的手指,背起大药箱,跟着许珩离开。
弗拉维尔躺在床上,咬着牙吃力坐起,挪动着下床,光脚踩地,痛得冒汗也顾不得,竭尽所能地快速挪到窗前,究竟赶上了小鹿大夫走出医药院的背影。
弗拉维尔靠着窗棂,对着那个方向,静静地看。
鹿御医赶到登州,登州本地医生都在救治伤员。小鹿大夫心想在登州也要弄个医药院,反正有宗政鸢,就狐假虎威呗。辽东来的将军挨了一箭,箭头带倒钩起不出来,越动血越涌,登州疡医束手无策。鹿太医擅长取箭头治金创,小鹿大夫这方面也不差。他立刻穿上白衣服净了手,也不管登州医生们的眼神,只是去检查箭头位置。卡进骨头缝,有伤及内脏之虞,必须切个长切口。做切口有风险,要避开大的血脉。人眼看不穿皮肉,只能靠经验。小鹿大夫老练地安慰光着上半身的伤员:“将军,你且忍一忍,咬着这个软木棍……邬将军?!”
邬双樨神志清醒面无血色,眼泪和冷汗与血一样失去控制。大夫们试过多次没法把他背上的箭头起出来,他双臂抓着床栏,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血再流下去邬双樨就活不了了。小鹿大夫用火燎了小刀,对其他大夫道:“待会儿按住他。”
邬双樨冷声道:“小鹿大夫你下刀便是。”
小鹿大夫闭上眼冷静几许,回忆以前的经验,利索地用刀一割,刀头一撬一挑左手往外一拽,邬双樨全身筋绷起大喊一声,一股血喷到小鹿大夫口罩上,小鹿大夫左手血淋淋举着箭头喘息:“起出来了。”
所有大夫吊着一口气看小鹿大夫起箭头,这一下都劫后余生跟着喘息。小鹿大夫把刀和箭头放在托盘上。最困难的过去,接下来是看是否伤到内脏以及缝合。
邬双樨终于昏过去。小鹿大夫专心缝伤口,听见邬双樨嘟囔。炮?袍?
袍子?
鹿鸣没想到辽东来的将军是邬双樨。当初被他和周烈拎去给摄政王殿下治手,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
因缘际会,冥冥注定。
第68章
雷欧站在港口,仰望辽东来的蜈蚣船,心情复杂。
这就是华人仿造的葡萄牙三桅多桨船。西班牙仗着葡萄牙的船在海上称王称霸,现在大晏把三桅多桨船生生扩大一倍,成了蜈蚣船。顶级多桨船最多容个三四百人,晏式蜈蚣船能上千。其实雷欧和弗拉维尔都没赶上黄纬和葡萄牙干仗,他们是后来的。只是听说大晏有一种福船,极其巨大,航速缓慢,但是可以运兵运炮甚至运船,在海面活像个移动的城堡,异常恐怖。目测蜈蚣船的楫桨长度和粗度绝对不是单纯人力能挥动的,不知道内部被晏人做了什么改动。有机会能上去看一看就好了。不管怎么说,得让弗拉维尔见见大晏的船。
雷欧对着海面惆怅,宗政鸢也惆怅。
登州水师都没给配蜈蚣船,辽东居然有。孔有德叛乱暴露一个可怕的事实,山东半数兵力不听他调遣。各有各的说法,什么监军的,总兵的,都督的,还他妈有直属北京兵部的……万一女真人入境山东,晏军绝对一溃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