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摄政王跪下了。
摄政王跪伏在帘外,低声道:“臣有罪,臣愧对列祖列宗以及成庙所托。臣愧对太后所托。臣愧对陛下所托。臣无颜……”
太后领着小皇帝,站在帘后。皇帝陛下小声啜泣,摄政王声音哽咽,太后莫名地想起成庙那一盏就是点不燃的长明灯。
寿阳大长公主问她,你想要个无后的摄政王,还是想要个子女乱七八糟一堆的摄政王?鲁王粤王,反正就从这两个里选。
太后握紧皇帝陛下的小手,然后,松开。皇帝陛下跑出垂帘,搂着摄政王的脖子嚎啕大哭,摄政王跪着搂住皇帝陛下,眼泪潸然。
殿外暴雨如注,雷声隆隆。太后依旧立在帘子后面,闪电一道一道,映着她单薄的影子忽明忽暗。许久,太后平静的声音响起:“鲁王,那你便将功折罪吧。”
摄政王下诏:复起白敬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总督,剿匪清寇,平乱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权军务,杀伐立断。
司礼监代皇帝陛下批红准。
内阁票拟通过。
宗政鸢以为自己会先回山东,哪知先离开的是白敬。白敬率周烈拨出的京营人马开赴南京接管南京军政。大雨停止,天地焕然。白敬一直素服,这下三军戴孝,盔缠白布,白衣军寂寂然出龙庭。宗政鸢也即将开拔,只能站在城门之上,向远去的白敬郑重一揖。
奉国尽忠,君多保重。
第101章
摄政王复起白敬,内阁立刻同意。何首辅亲自写票拟,搦着笔,全身淌水,心中惊悸。
第一个南京来的驿官披麻戴孝跪在午门外哭,当值官员从千步廊官署涌出来看。何首辅一听仁祖皇陵被毁,向后一倒,被人掐着人中才醒。大晏立朝未有此大辱,祖陵被毁,祸及子孙,大晏江山危矣!
内阁当值的不当值的学士全部跑来值房,窗外黑云压城,千里阴森,电劈雷击,裂天燎云。雷点烧穿天际的一瞬间白昼,何首辅看到同僚们青白的脸。
他想起成庙归天前的低语。
日,月。
日月,坠矣。
全城戴孝,摄政王身服重孝开太庙,朝堂官员全部服孝跪在太庙前面痛哭。
天降大雨,天也落泪。
摄政王神情森然,跪在太庙内,仰头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万钧雷霆滚过去,一闪一暗地映着灵位,灵位是列祖列宗最严厉的眼睛,看着摄政王,看着皇帝陛下,看着门外跪着的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看着……大晏的江山社稷。
南京驿马不停地跑进京城,摄政王让驿官们跪在太庙外面暴雨中大声吼南京的驿报。
中都凤阳皇陵被焚,皇城被焚,凤阳平民死伤逾三万。
拱卫皇陵的中都大皇城,翼翼四方之极,宣大晏万万世之神功圣烈于不朽的中都大皇城,被高若峰付之一炬。
驿官的声音在太庙前回荡,字字撕肝裂胆。朝廷文武官员跪在太庙之下,被泼天大雨淋得睁不开眼,被滚雷炸得抬不起头——他们也不能也不敢望向这座巍峨肃穆的建筑。中都也有太庙,中都的太庙被烈火焚烧殆尽。臣子们不寒而栗,他们拽不住自己的思维,忍不住去想,如果某天北京真的城破,北京太庙会如何——
大晏列祖列宗会如何!
摄政王根本没向群臣问策,他直挺挺跪着,没有看那些臣子一眼。
一个又一个的驿马奔进太庙,听得跪在摄政王身边的皇帝陛下全身哆嗦。霹雳飞火燎出的雪亮锋利的光一闪一闪照映列祖列宗的灵位,也照映摄政王的侧脸。皇帝陛下觉得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噩梦都浮出幽深的海底,魑魅魍魉带血的眼珠转动着,逡巡着,扫视着他,扫视着大晏,随时扑上来,撕肉嚼骨。
群臣跪着,十二卫的人恶虎一样冲进跪着的人群中,手上绞索套住几人,利索地拖出去。被绳索勒的臣子双脚挣扎乱踢,一旁被踢到的人都不敢晃动身子。
摄政王神情淡淡,转个方向,对着皇帝陛下一磕头:“陛下恕罪。臣原想着,政事有轻重缓急,内阁六部各司其职,各勉其政,臣不便多加掣肘。现在仁祖皇陵被毁,罪孽全在臣一身,臣既无摄行朝纲,亦无总领政事,致使朝纲败坏法纪松弛,军务朽烂不堪用。臣此生已然罪孽深重,身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必不能进祖陵。臣无颜,臣所率的朝臣都无颜。恳请陛下准许臣以及众卿补偏救弊,改过自新。”
皇帝陛下哆嗦得更剧烈:“六,六叔酌情行事即可……”
一道霹雳简直要砍碎大地,摄政王闭上眼睛,太庙外立起数杆绞架,通政司通政使,中都守卫司指挥使,都察院直隶凤阳府都司,凤阳军务提督——凡在京者,一个没留。绞刑死得不快,曾经的臣子在绞刑架上扭动。
兵部左侍郎直直跪着昏过去,没人敢扶他。一个老臣直接犯了病,金吾卫一人上前一探脖子,摇头,拖出去扔着。
闷雷滚滚,何首辅心跳敲在肺上,敲得他想咳嗽,又不敢!绞刑架就在太庙旁前着,何首辅想起久远年间的太祖“剥皮实草”,那高压的恐惧隔了数百年,终于再次来临。
摄政王不会再客气了。何首辅想昏却不能昏,现在周烈和宗政鸢大概已经围了京,摄政王可以拉着全城陪葬。这几百年有些人的手和嘴伸得太长,成了习惯,到底是忘了江山是李家的江山,社稷是李家的社稷。
大雨未停,雨水顺着何首辅的眉毛胡子往下淌,何首辅跪了许久,和所有内阁学士一样,脊梁板板直。
摄政王下诏,复起白敬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总督,剿匪清寇,平乱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权军务,杀伐立断。
何首辅被锦衣卫扶着站起,躬身一瘸一拐离开太庙,回值房亲自批司礼监送来的票拟:覆核。通过之后下发,通政使已经被绞死,不过没关系,通政使司正常运作,极速走完过程,白敬立刻率兵下南京。何首辅继续回太庙跪着。
皇帝和摄政王在太庙跪着,臣子谁敢不跪!
大雨下了两天,有臣子跪死雨中。皇帝陛下年幼,只有摄政王跪在太庙里,群臣跪在太庙下。没有常朝,摄政王什么都不再问了。
第三天天放晴,何首辅纷花的眼睛勉强看到仿佛被彻底清洗的天。
好蓝。
焕然蓝天下,是跪得东倒西歪的群臣,绞索吊着的尸体,和……跪在太庙里的摄政王。
李奉恕跪太庙赎罪,粒米不沾。他少年时被父亲如此惩罚,成年之后这样自我惩罚。皇帝陛下年纪太小,跪了一天,到最后靠在摄政王身上,摄政王便让富太监抱回宫中。富太监根本没资格跪太庙,他也不敢直视摄政王的眼神。他一眼看到摄政王跪着的侧影,心里一慌。摄政王疯了,真的疯了。这种隐隐的疯劲在景庙脸上出现过,在成庙脸上出现过,现在到了摄政王。也许李家历代皇帝都是这么疯的,富太监不敢想!
富太监抱了皇帝连忙出太庙,一刻不敢多待。此时还敢进太庙的只有那个王都事,王都事也没资格跪李家祖宗,只能在偏殿陪跪。金吾卫指挥使进来,跟富太监擦身而过,对昏迷的皇帝陛下一行礼,然后去拖王都事。
富太监听见金吾卫指挥使低声劝:“王都事,殿下不让你跪,你去歇着……”
王修被金吾卫客气地拖出太庙,金吾卫指挥使一揖:“得罪王都事了,殿下的命令卑职不敢不从。殿下说了,雨天气湿,跪久了于膝盖无益处。王都事……回吧。”
王修哭得喘不上气,谁都没发现摄政王看不见了,王修又不敢说!他眯起眼遥遥地看着苍天之下雄浑巍峨的太庙,李奉恕跪在里面,不吃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