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后人不知如何了。似乎在中书省翻到了前不久礼部侍郎想要为张家平反的折子,当时撞上仁祖皇陵的事完全没顾上。老李要重启张太岳的土地整顿办法,就得给张家平反。只是要怎么说?好好措辞,老李会听的……
“兔崽子想要这个。”李奉恕说。
王修被李奉恕的声音拉回神魂:“啊?”
李奉恕站在卖玩具的小摊前一脸尴尬。京中时兴一种竹制小玩具,长长的一根杆子一头有只小鸟,带轮子,在地上一推小鸟嘎嘎响着煽动翅膀。内务府能做得更精美,但是小皇帝就是不要,就是要街上买的。李奉恕听到小贩推小鸟的嘎嘎声,循声走过去。
然后……他没带钱。
小贩鄙视李奉恕,高大威武牵匹大马堵在摊前居然还没钱,骑在马上的是谁?主家?
王修一看小贩那个眼神立刻炸毛,你那什么眼神你!李奉恕状若无觉,笑道:“你带钱没有?”
王修立刻掏荷包,李奉恕道:“要两个,曾森也得有一个。”
王修真的不想买,李奉恕很安静地等着,王修只好咽下这口气,摸出铜板给李奉恕。李奉恕很愉快地买了两只会嘎嘎叫的小玩具,飞玄光继续引着他走。走出挺远,李奉恕笑:“那小贩,鄙视我了吧。”
王修哼一声:“那你还买!”
李奉恕笑意温和:“这大热天的,都不容易。”
王修没过脑子冲口而出:“礼部上书要给太岳公平反。”
李奉恕应道:“嗯。”
王修被自己吓得一愣,就这么说出来了……老李这是嗯成习惯了没听见吧……
“我是说太岳公。”
“那折子你回去给我念念。”
王修干脆一鼓作气:“我翻过老档,太祖时期天下田土八百四十九万六千顷有余,至孝庙时竟然只余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改官田作民田,诡寄飞洒虚悬什么招都用,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这些无耻之徒横征暴敛百般压榨还不交税,利归他们,怨归朝廷,朝廷还一分钱税都收不上……”
李奉恕沉默地走着,王修知道他在听。
“张太岳的清丈办法非常有效就是……那什么。我支持礼部的上书,需要找到张太岳的家人。”
王修顿一下,李奉恕依旧沉默。王修叹气,太岳公不失为有功良臣,只是后来,大约也是被架起来了。有人送他幅对子,“万国仰大晏天子,四方颂太岳相公”,他老人家还挺高兴收下了。臣子能跟天子并论么!
李奉恕一站,飞玄光停下,王修向前一趴,差点掉下来。李奉恕仰脸,对着王修喋喋的方向一笑:“你放心。”
王修暗暗叹气,老李如今的位置也跟太岳公一样尴尬了。只是有一层血缘,下场能好一点吗?
李奉恕又握住王修的脚踝。王修幼时吃不饱,又没耽误长个,就从别的地方找补了。手腕腰脚腕都比寻常男子细,李奉恕手又大,特别喜欢握着。热烫烫的手心一握住王修脚腕,皮肤贴皮肤,王修就跟受惊的羊似的一动不能动。
“下来吧。”
王修着急:“我啰嗦一路,你听着没有?”
“周烈是个好样的。找人验看北大仓。太岳公平反。土地丈量,点查失地。”李奉恕道,“先听戏。”
王修费劲下马,不得不问:“老李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听戏的……”
他们停在北京最大的戏曲部“吉祥班”的楼外面。吉祥班的昆曲地道,噱头是男扮女装的“妆旦”,娇柔起来不输女子。今日吉祥班低调重新营业,试一折《西厢记》里的夜听琴。国丧素了太久,来听戏的人脚踩脚。李奉恕压根就听不懂昆曲唱的什么,又懒得看戏词,觉得戏曲还没有王修叨叨来得好听。
“在山东时,你说想看吉祥班。”李奉恕道。
王修震惊,自己说过?
李奉恕曾经盘算把吉祥班从京城请到山东兖州,只是没有来得及。成庙去了,他来了。国丧之后的北京才是北京,天下第一都。王修曾经很神往地说想逛逛北京城,看看吉祥班,他自己不记得了。
王修又感动又激动:“多谢老李记着。”
李奉恕非常淡然地点头:“没什么。”
心里给自己喝了一声彩。
……最后还是王修买的戏票,李奉恕根本没有带钱的习惯。肉痛买了两张包厢票,开场之后李奉恕立刻睡着,靠着王修睡得还挺香。王修扛着李奉恕听戏,一边给自己鼓劲,你可以的,一定要听完全场,坚持住,不能浪费,这可是包厢票,两张!
张献忠被秦赫云赶出四川,残部只好顺着大江奔湖广,抵达荆州。张献忠此次并未大规模劫掠,而是分散部队,充分运用高闯王的战术,在各处小规模作战,拿到东西便走,不做停留。这样一神出鬼没,朝廷反而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京察在即,战事不是达到掩不住的水平,这些官儿也不敢上报,害怕被评为“守土不利”,张献忠跟随高闯王这么些年,大晏官员是个什么腌臜样子,他最清楚。
张献忠的手下告诉他,荆州有个大人物,张太岳的五儿子张允修在荆州。
张太岳被掘坟抄家,几个儿子自杀的自杀流放的流放,可谓家破人亡。张允修当年自杀未成,被驱赶出京城一路流放,目下在荆州。
张献忠道:“他?七十多了吧,还没死?”
张献忠手下献计:“公可召张允修出来给您做官。”
张献忠大笑:“这倒是,张太岳整治土地何等威风,全家被宰得被宰,被赶得被赶,若是张允修出来给咱们大西朝做官,那真是照着大晏的脸用鞋碾!”
张献忠给张允修以大西朝的名义下达了旨意,让人快马送去荆州。倒是很庆幸,幸亏来荆州了,七十多的老头子说不定哪天就一口气断了。张太岳的孙子出来做官也行,到底不如唯一剩下的亲儿子效果好。
回答张献忠的,仅仅是一把大火。
张允修收到“大西朝”的旨意,并未声张,明色如常。他已经年迈,经过的滔天巨浪太多,没什么事能让他的心再起波澜。张允修心平气和地用了晚饭。老妻跟了他几十年,少年时期一同被从京城驱赶,一路有流放。钟鸣鼎食的奢华她踩了个尾巴,剩下的几十年只有颠沛流离。张允修在灯下观察老妻,笑道:“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妻收拾碗筷:“你不也是?”
张允修笑得满脸褶子:“我那年遇见你,是在京城的花灯。四哥怂恿我去看偷看未婚妻,你站在华灯下,娇怯怯的……”
那时候张允修是相府得尽宠爱的幼子,宝马长剑的英俊少年遇到美丽娇俏的雅致少女。那么好的年华,那么好的时光,怎么留不住呢?
到底是几十年同甘共苦的夫妻,老妻终于觉得不对。她用粗糙红肿的双手摸摸张允修的脸:“老头子,你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