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谦低头看坐在地上宁一麟,冒一句:“宁断事,您有愿意为您敲登闻鼓的人吗?”
宁一麟被司谦问得神魂巨震,身体一抖。司谦更弯腰压下来,两只见惯血肉看透冤魂的眼睛轻而易举穿透宁一麟的心:“何首辅有吗?”
宁一麟觉得立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个人,是一个兵器,一把刀或者剑,天生为剖人而来。
司谦轻声道:“既然没有,那就保全自己,千万别真到需要敲登闻鼓那一天。摄政王殿下力掌乾坤,明察秋毫,值得效忠。”
宁一麟一抹汗:“司指挥的意思,下官全部明白了。司指挥想要查粮库的事情,下官多少知道一点。胡总督掺和海面生意不是一两年了,在福建利益盘根错节根基深厚,如果没个明白人,司指挥在福建根本查不到什么。宁一麟不才,愿为摄政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司谦伸手拍拍宁一麟:“我们都是为了差事。完成差事,你我都好。我现在想知道,福建研武堂驿马,怎么了?”
南京驻军路过温州,进入福建,直奔总督府,奉旨搜查砝码,查封总督府,押送福建总督胡开继进京。福建驻军正沸反盈天地抓曾芝龙,突然看见南京驻军浩浩荡荡打着皇旗入境都懵了,稀里糊涂要反抗。留守司把总罗天举着圣旨骑在马上在火把光影里皮笑肉不笑:“胡总督,敝营奉旨办事,你可别犯上作乱啊。”
胡开继愤怒:“我冤枉!”
罗天笑道:“进京到了武英殿,陛下和殿下自然听您喊,您跟我喊没用。”
胡开继盛怒:“曾芝龙的手下污蔑我,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些砝码就敢诬告朝廷命官,摄政王殿下何以偏听偏信!”
罗天更乐:“您别动气,气大伤身。铜铸的大砝码既不能凭空出来,也不能凭空消失,慢慢找就是了。福建这么多州府粮仓,挨个翻。要是埋了咱就挖出来,沉海咱就捞出来。熔了也不怕,这不是还得用工匠么,一同押解进京,总有说实话的。”
南京驻军闯进总督府的那一刻,福建副总兵纪中赫冲进后院密室内去取给何首辅历年上供的账簿。
消失了。
所有账本,全部消失。
南京驻军留守福建总督府,继续搜查砝码以及派南京户部度支科专人统查福建粮库账目。罗天亲自送胡开继到泉州港,一路上强硬却彬彬有礼。胡开继并未定罪,身着官服,官架不倒,凛然不可冒犯。罗天并不跟他着急,南京驻军跟福建素无来往,所以也不为他费心。不可近身,便用火铳队遥遥比着:“公务在身,您多配合。”
胡开继一甩袖子,走出总督府。上马车之前,胡开继转身看一眼总督府大门。大门两侧灯笼高悬,灯火映着总督府雄浑三个字。宦海沉浮莫测,白天尚是总督,夜里几为阶下囚。
罗天环顾四周,冒出一句感慨:“什么人情往来关系裙带,抵不过刀枪火炮啊。”
火把猎猎燃烧,映着南京驻军寒光流溢森森林立的刀刃。罗天笑:“胡总督,敝营必须保证你安全进京,保险起见,咱们坐船。”
胡开继一愣:“坐船?南京的船?”
罗天摇头:“不是,福建的船。”
到了泉州码头,胡开继一下马车,察觉港口已经被南京驻军接管,所有对着海面的炮口全部调回。他一抬头,巍峨如山岳的巨船缓缓靠向港口——曾芝龙的旗船!四都卫天武天威捧日宣威战船紧随其后,所有战船朝天放炮,激烈的炸响在海面磅礴热烈地奔腾,咆哮欢呼大帅归来。
胡开继一惊,猛地一转身,码头明艳的火光下,站着一个人。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背后炮火在海面上汹涌澎湃,他是自火海深渊而来的海妖,天生披光带焰。
曾芝龙。
胡开继说不出话。曾芝龙微微一笑,刹那间光焰在夜空中喷薄。
“胡总督,我们这笔账,是时候了结了。”
第161章
海妖在冲天的烈焰中微笑, 身后的影子随着火光在地上摇曳生姿。罗天一看曾芝龙, 脖子后面都一凉,心想海妖果然名不虚传。
“胡总督,请吧。”
胡开继怒得须发直立:“我好歹是朝廷命官,何须如此折辱我!你我二人同是上京对质,我却要坐你的贼船?”
曾芝龙笑出声:“胡总督, 你要不坐我的船, 能活着进京吗?”
胡开继睁大眼顿住。他是个以“善宦”出名的人。长袖善舞, 左右逢源, 阿谀逢迎, 全都恰到好处,仕途坦荡升迁顺利。然而蝇营狗苟这么多年,此时此刻,就在泉州港, 他竟然想不起来谁能拉自己一把。
想他死的人,应该不少。
曾芝龙逼近他:“胡总督, 请上舢板。”
胡开继失魂落魄, 难堪至极,挺拔的背忽然坍塌下来。他稀里糊涂被人架着上了舢板,驶向曾芝龙的旗船。庞然巨物根本无法进港,只能远远地听着。夜晚的海雾中只有个危险蛰伏的轮廓, 那是随时能在海上掀起风浪的巨兽, 只应该出现在传说中。
舢板接近旗船,旗船放下一侧木梯, 陈春耘站在旗船的甲板上等候曾芝龙和胡开继。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旗船的时候,吓呆了。他以为自己要死在福建,面前突然出现如此庞然大物。陈春耘好赖在广州市舶司干了许多年,各国往来船只也不是没见过大的,曾芝龙的旗船着实吓着他了。像座漂浮的山,或者海航的宫殿。五层楼十丈高,这还只算甲板以上的部分。一般炮弹落它身上,就像挠痒痒。曾芝龙一扬手,行个文雅的泰西礼:“请陈同知登船。”
陈春耘这才发现自己张嘴张了很久,下巴都酸了。他若无其事地闭上嘴,袖着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战船跟在旗船左右竟然也不显得小,陈春耘这才知道当初曾芝龙驶去天津港的船,接自己下福建的船,在十八芝里可能只是排不上号的。
“战船都有名字,你的旗船叫什么?”
曾芝龙一挑眉毛,笑得飞扬跋扈:“余皇。”
你特么……真敢叫。当年吴王夫差的大楼船就叫余皇,这名说白了就是“吾皇”,夫差想要争天下,你也是?
陈春耘决定以后在给摄政王殿下的奏章中不提旗船的名字。余皇巍峨地漂浮在海面上,沉默地象征着对海妖的战栗与惊惧。恐惧产生臣服,海妖,便是海上的王。
陈春耘眼看着曾芝龙和胡开继的舢板到了,胡开继完全佝偻下去。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官威就是被抽了骨,软塌塌一堆皮肉。陈春耘觉得自己应该不适合做身居高位的重臣,因为他开始可怜胡开继。陈春耘自嘲,还重臣呢。除非自己能有张仪那个能耐,耍嘴皮子的,想多了。
胡开继走上木梯,看到陈春耘,陈春耘春风化雨地一笑,胡开继老泪纵横。
他一直想杀的人,居然镇定了他的心智。
陈春耘的微笑安抚了胡开继:“胡总督,请到客舱来,其余不必担心。既然摄政王殿下令您和曾芝龙进京对质,便一定能查清个中是非曲直。”
胡开继一声长叹。是非曲直?时也命也,让他遇上了曾芝龙,他完了。他看一眼曾芝龙,笑了:“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的胜利了,天不帮我而已。官场,你陷进来,便出不去了。记着我的话,你率领这么大的船队,迟早一天。”
曾芝龙看他一眼。胡开继挺直腰背,跟着水手去自己的舱室。曾芝龙对陈春耘一揖,把陈春耘吓一跳:“曾将军?”
曾芝龙难得没行泰西礼,有些生疏地长揖:“多谢陈同知拦着我,不让我去总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