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辉煌的母语值得他骄傲,但不是现在。
谢绅伸出右手,在月光下看着手心手指。水泡破裂后干皮覆盖着红肉,斑斑驳驳,一塌糊涂。他抡圆了胳膊,狠狠给自己一嘴巴。脸上燎起一阵火,右手上的伤仿佛攥着一把针。小馒头迷迷瞪瞪睁开眼看他,谢绅安慰他:“蚊子。快睡。”
小馒头翻个身。
伊勒德把窗糊得挺好,不怎么透风。谢绅听着夜风撞在窗上的声音,眼泪蹭蹭往外流。
大概是被自己抽的。
第二天谢绅眼睛肿,小馒头很担忧。谢绅揉揉他的小脑袋:“先生上火了而已。”
谢绅去阿灵阿家点卯,去场上晒豆子。伊勒德也得干活,看谢绅过来,打量谢绅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只是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峥嵘,彻底没有了。
伊勒德其实挺喜欢那一点点脾气的。那一点点脾气是一个人存在于天地区别于众生的证明,只是现在,不能有。
这样去参加科考,取中名次,晋升官职,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绅卖力地干活。
辽东金灿灿的阳光下,收获的时候一切都有蓬勃的味道。
沈阳抢收,关宁军也抢收,所有军官都得干活。朝廷对关宁军的态度眼见着冷淡下来,今年的口粮很可能就指望这些收成了。阳继祖年纪太大,还没入冬,膝盖已经痛得走不了路。
参将问他:“总督,朝廷要放弃辽东么?”
阳继祖呵斥:“说什么混账话!以后谁再传这些流言,军法处置!”
全军抢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阳继祖抓紧收成,心里却没底。他是个名臣,也是个名将,主动请缨来辽东收拾残局,心里也有些底了。
朝廷中放弃辽东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出京时摄政王显然是不同意的,为此还厌了提出这一主张的杨阁老。先不说摄政王是否能一言定乾坤,金兵围京这事儿够朝臣拿着嚼了。每年花钱养着,养出这么个结果。
朝廷怀疑辽东的忠诚。
阳继祖每每想到此处,都是冷汗透重甲。历来将军并不害怕征战伤亡,就害怕被君主猜疑不忠。名将真正死于战场的不多,死于君王猜忌同僚倾轧的不少。
阳继祖撑着额头,长久不语。
关宁军调三千人进关襄助白敬,法会绕城关宁军也参加了,就跟在陆相晟的天雄军后面。祖松回关外,那么胖大跋扈个人,说起这个事嗷嗷哭。邬双樨留京,不知道他能不能留下关宁军。如果裁撤关宁军退守山海关,阳继祖下定决心,自己必然不进关。
一旦进关,晚节不保。
从收麦子到收豆子,阳继祖两条腿都已经不能下地,也不能穿甲。他看着自己寸步难行的两条老腿苦笑,这是祖宗的训示,提醒自己就算朝廷裁撤关宁军,也不能随军进关,只能在关外为国尽节。
他手下的一个金副总兵是朝鲜人,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种油,味道特别冲但是在膝盖上一涂即热,很能缓解痛苦。
金副总兵小心翼翼:“总督,朝廷不裁撤关宁军吧?”
阳继祖已经生不动气了,只是撑着头挥挥手,让金副总兵退出去。
金副总兵退出门之前,看阳督师靠坐在炕上,被人抽了骨一样,孤零零瘫着。
阳继祖闭着眼思索朝政时局,金副总兵咋咋舞舞地进来:“阳督师,北京来信了!好像是摄政王亲笔信!”
阳继祖心里一跳,金副总兵把信递给他,一屁股坐炕上伸着脖子看:“是什么?是要裁撤关宁军?”
阳继祖恹恹地拆开信,心却狂跳,非常恐惧。真是摄政王的亲笔信,慰问阳继祖的病,将要派太医去辽东轮值,带上宫中最好的药物,嘉奖勉励阳督师收拾辽东有功。
信的最后,摄政王殿下似乎就在阳继祖面前,深切地缅怀:只盼有朝一日,能返榆木川。
金副总兵疑惑:“榆木川不在建州那边的么……”
阳继祖捂着脸往后一仰,老泪纵横。
金副总兵傻住:“殿下没说裁不裁啊?”
阳继祖一抹脸:“殿下说,不裁。”
摄政王殿下委以重任,是因为他信任关宁军。
谢绅干一天活回来,检查小馒头他们的功课。这几天不上几个熊孩子,小馒头都玩儿疯了。一进小学堂,小馒头从外面奔进来,很高兴地喊着什么。谢绅竖着耳朵一听,血倏地凉透。
小馒头很高兴地喊,“抢西边”。
谢绅抓住小馒头:“你在喊什么?”
小馒头很高兴:“他们说入冬之前要抢西边,这样冬天我们就不会饿死了。”小馒头没高兴两下,被先生的脸色吓住,呆呆地含泪:“先生不要生气……”
谢绅吞咽一下,搂住小馒头:“不要高兴,也不要跟着喊。”
小馒头不解:“为什么?”
谢绅厉声喝道:“不值得高兴!”
伊勒德跟着进来,听见谢绅的声音。谢绅头一次这么大声地训斥小馒头,小馒头嚎啕大哭。小孩子的哭声很惨,穿透小学堂破烂的墙壁。其他小孩子很恐惧,缩成一团,远远看谢绅。
谢绅喘气看伊勒德:“真要抢西边?”
伊勒德淡淡道:“不知道哪个听风就是雨,没决定的事。”
小馒头哭得惨,以为先生会高兴,他真的以为先生会高兴。
因为,今年冬天不用担心饿死了。
谢绅捂住额头,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