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广东挠挠脸,他从去年就挺生气的,反正讲出来:“军爷说皇族出山海关就是给你们找麻烦的。还说我们会把炮修哑。我们都听见了。我们也并没有把炮修坏。”
旭阳怔半晌,我什么时候说过?
小广东看他呆呆的,挣脱他的手一溜烟跑走上马车。
旭阳失魂落魄地站着,他的爱马星云轻轻顶他一下。
李在德难得闭目养神,被一阵寒风吹得睁开眼,小广东打帘子进来,气喘吁吁:“好险好险,差点就被抓。”
李在德乐了:“什么被抓?都是晏军,安全得很。”
“那个很讨厌我们的军爷。”小广东整理护耳,“被他抓住了。”
李在德反应过来:“你说旭阳?他人不坏的,也不讨厌我们。”
小广东不说话了。
李在德继续埋头写写算算,小广东看马车车窗外,立刻认出路线。快要到达永平府,过了永平府就是山海关。过了山海关……就出关了。
山海关。小广东深深一叹。
“小孩子一个,怎么天天叹气。”李在德终于关心小广东一下,小广东也不觉得高兴:“冇啦。就是感觉好像离家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真奇怪。”
李在德呼噜呼噜小广东的毛儿。
晚上睡在马车里,伸不开腿。条件艰苦,能睡在马车里就是好的,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毡篷。士兵大多数背靠背席地而坐,第二天就有不小心在睡梦中冻死的。
小邬将军给出关的军队争取了厚实衣物和不大的毯子,但是……抵不住寒风。李在德心里难受,邬双樨告诉过他,当兵的命苦,而且命贱。一条贱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邬双樨虽然是游击,在行军过程中也并没有优待,而且根本来不及扎帐。李在德心如刀绞,不知道邬双樨是不是也在挨冻。小广东迷迷糊糊又听见歌声,他悄悄掀开马车帘,冷风垂着悠扬的歌声轻轻回荡。越往北,冷得越干净。月初没月亮,漫天星云。离得太远,听不真切,仿佛是从极远极高的天边幽冥中倾泻而下,是神明对人间的施舍。寒冷孤寂的风在荒野中回旋,小广东越听越难过,越听越心酸。那人唱的什么,他一概不清楚,只觉得深情惘然。
李在德嘟囔一句:“没有月亮呢。”
他跟小广东靠着取暖,小广东回头:“你听到没有?好几晚上都有这样的歌声。”
李在德认真听:“咦,好像是蒙古歌。我听旭阳唱过。咱队伍里还有蒙古人?”
小广东被冷风吹得脸疼,放下帘子,那歌声就又小了些,在马车外无奈地彷徨。车里的人没心,听不到了。
“我听了好几晚,估计是谁冻得睡不着。好听得很,咱们关内戏曲没有这样的唱法。”小广东父母没事儿喜欢唱两句,他自己也会高胡。一开始是听得新奇,后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跟着歌声在震。唱歌的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求而不得,还是故土难归?唐诗宋词写到今天,左右不过是如此。从诗经起了头,寤寐思服,和王事多难。小广东自己猜着玩儿,可能是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小广东回头一看,李在德拿着一支笔歪头睡着,平时还很宝贝的眼镜斜挂在脸上。小广东轻轻帮李在德把眼镜拿下来,收到小锦盒里,吹灭蜡烛。李郎中实在是太累了,而且战战兢兢。开平卫一战里地形原因火铳火炮用得不是很多。辽东地形平坦广阔,正适合用火器。如果改进火器战斗力不如预期,所有火器的改良进程非常有可能停止。
小广东裹好棉被,靠着李在德,竖着耳朵听毡帘外面的声音,也睡着了。
第二天休整时,火器营教官弗拉维尔过来,和李在德谈火器问题。李在德站在马车旁边掐着腰活动腿,胸膛上挂个放大镜。没戴眼镜,眼神迷茫。弗拉维尔对待火器的经验很足,对于李在德来说很宝贵。小广东对弗拉维尔很有好感,因为这位番佬军官很英俊,眼睛是碧海映蓝天的颜色。不过聊什么小广东不太懂火器的问题,他专精地图,这一次跟着进辽东的晏军也是为了万无一失。他天生如此,把他放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没有太阳指南针,他也能找到方向。
小广东以为休整时能听见歌声,拿下护耳认真谛听,没有。弗拉维尔一转身,看他那个怪样子笑道:“您怎么了?”
小广东眨眨眼:“你在晚上有没有听到歌声?”
弗拉维尔点头:“听到了。挺好听的,听不懂。”
小广东两肩下垮:“我也没听懂,根本不是汉话,李侍郎说是蒙古语。”
弗拉维尔心里一动,冒一句:“说不出来的话,只能唱出来了。”
小广东愣愣:“真的哦?”
火器营在前面来人叫弗拉维尔,弗拉维尔对小广东笑笑,告辞。
李在德蹲在地上检查弗拉维尔带来的几杆鸟铳:“出问题了,拿锉来。”
“军器局的其他马车就在后面,我把他们都叫来?”
“不用,我锉两下就行了。”
小广东爬上马车找工具包,李在德认认真真地修火器。小广东只是人小,不代表他是傻子。刚进辽东的时候,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们。那次群架完全是李侍郎为了帮他借马车运勘测标杆闹起来的。可是李侍郎了不起,改良火器,军队都离不开他们了。由此可见,有本事天下无敌。小广东握拳,如果军队用得着他,他也责无旁贷。
宗政鸢接到研武堂的调兵计划,跟他想得差不多。他叫来邬双樨和旭阳,指着最新的辽东地图:“过了山海关,咱们分开。你们在南侧沿海快速向复州行进,山东兵走北路行军,掩护你们。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赶紧去复州。建州似乎对刘山起疑了。”
邬双樨蹙眉:“复州盖州辽阳沈阳,正好是沿海向东北一条线。我们进复州,得穿过盖州和辽阳之间的戍卫线。”
宗政鸢点头:“是,所以山东兵会掩护你们,你们只管前进。盖州卫现在兵力空虚,都往南调了。建州还没确定调哪里的兵去戍卫,可能是沈阳中卫,我们可以趁势过戍卫线。”
邬双樨追问:“消息可靠么?”
宗政鸢看他一眼:“自然。你放心。”
旭阳没吭声。宗政鸢道:“你们进了复州,刘山会开城门,他知道下一步怎么做。虎符收好,那是唯一的印信。”
旭阳点点头。
宗政鸢长长吐口气:“复州卫一旦攻下,以后我们往辽东运兵就可以走海路,就不会如此艰难。”
邬双樨看旭阳,虎符在旭阳那里。旭阳板着脸:“能走海路……那就最好了。”
邬双樨转过脸,看别处。
研武堂收到驿报,宗政鸢过永平府发生激战。金兵正在全力攻宣大线,兵力被陆相晟稳稳牵制,然而陆相晟够狠也只能抗住数日。白敬可以支援,但李鸿基在河南蠢蠢欲动。李奉恕在研武堂听政,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们堂议,指定运兵章程。锦衣卫盯着这些官员,看他们是否和可疑人员有接触。王修走出研武堂,司谦低声道:“土默特部回信。九娘子认为林丹汗可能会南下,他在等陆巡抚和黄台吉两败俱伤。”
王修瞬间冷汗透衣襟,面上平静:“知道了。”
鞑靼和建州从来不是和睦关系,建州虽然多有对鞑靼招抚,但鞑靼曾经在建州之上,如何服气建州。金兵多屠戮蒙古部落,蒙古诸部虽然只是联盟,还记得汗国的辉煌,居然给渔猎者如此屠杀。
林丹汗希望黄台吉完蛋的心不必大晏差。但黄台吉完了,下一步可能就是大晏跟林丹汗打起来了。
“九娘子如果能稳住林丹汗,大晏便记得她的恩情。她想在边境建城,大晏倾力相助。通商也会让利土默特部,只要九娘子能想办法劝住林丹汗。”王修低声对司谦道,“去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