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正在心里嘀咕哪里来的老奶奶,忽然认清丰玥身上穿着的墨蓝底子橙黄花朵的旗袍,还有老奶奶手腕上轻轻晃荡的金手链。
他活吞了一颗鸭蛋一样,张大嘴,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看来已经年满一百的人瑞,竟是丰玥?
丰玥踏过被她打晕在地的孙二志,顺便踢了一脚追鬼师,跑进卧室扯下一条床单,把自己整个裹起来,说:“快回家。”
丰玥坐在汽车后座,小至昏迷在她怀抱里,她把阳火举在小至眉心,在后视镜里跟老七对视。
老七正偷瞄她,跟她撞上了眼,赶忙做贼心虚一样移开,握着方向盘的手都禁不住打滑,丰玥说:“说吧,怎么回事。”
老七努力不去想丰玥的脸,把他查小至当年案件的事一一讲了,又说孙力强孙壮已经招供,还差孙二志,他们今天过来是取他口供。
案子已经过了诉讼时效,成了被埋进坟墓里的陈年旧事。他会想办法在网络上先把这事炒热,掀起舆论风暴,然后告发当年包庇过这些罪犯的所谓领导们。
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
这是一场漫长的博弈,但老七打定主意了,他必须擦亮蒙了尘的镜子,叫那些贱人看看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一副嘴脸。
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太过轻易和草率,老七见识过网络将事情发酵的威力,因此他必须要保证他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是准确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可以负起责任的。
所以他找到所有的当事人,听他们的口供,请朋友帮他寻找当年的法医报告和报案卷宗,力求最大程度还愿事件真相。
丰玥想了想,觉得只能是这个办法了。对公道追索的需求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人们心里逐渐淡去,连法律都不再对受害人继续保护。
只有自己劈开荆棘,探出手去抓正义。
老七最近忙得非常头秃,他感慨:“真的,我找了很多个媒体的朋友,都不敢帮我揽这活。我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了,完全是个良心伸冤者。你说说就我这种大好人,能配不上我这一身的福报吗……”
丰玥听老七在那絮絮叨叨夸赞自己,看着窗外,出神想,很多事都可以“你保持你的观点,我笑而不语,和而不同”。但这件事不能那样,这件事是有正解的。
错误是需要身体力行去修正和承担的,那些犯罪的人可以逃,也许一时也许一生,但这样的人成了鬼之后,身上将带着与生俱来的恶臭,任何鬼民都可以轻易识别他们。
这样的鬼在丰都是处在食物链最低端,被万鬼唾骂的。他们要从头开始被净化,强制做基层工作做慈善,一直到他们身上的臭味消失。
鬼比人高级的一点在于,没有鬼可以巧言令色而后隐藏住内心之恶,人却永远可以戴上面具,仁义道德旗帜高挂,像一块字方义正的烫金招牌。
正义不一定可以被抓个满手,但最起码那些人脸上那温和无害的笑可以被撕开,露出金玉下面丑恶的败絮。
不只是为了小至。
终于到了巷口,老七停车的时候磨磨蹭蹭地拿眼看丰玥,想说话又不敢说,把他给难受的。
丰玥看出他欲言又止,但完全不想帮他顺利把话问出来。他不就想问自己怎么这么一副鬼样子吗?蓦地心里有点苦,她本来就是鬼,不然呢。
老七终于问:“丰部长,你的皮肤,是怎么一回事啊?”
丰玥答:“没怎么一回事啊,就是上了年纪了,一出门就这样。下次再出去带上惠明,勘测工作提前就位了,没什么事别再把我拽过去了,对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出一次门可真不简单。”
“哦哦,好,下一次我一定当心。”老七不知道烧符是用来召唤丰玥,还把人家搞成这么一副样子召唤过来,要不他怎么也不能这么干啊。好似也不对,当时那种情况,丰玥不来小至不就彻底死了吗,还是得来。
进门之前丰玥把小至递给老七抱着,说:“她一会儿就该醒了,什么该跟惠明说什么不该,你知道吧?”
老七捣蒜一般点头,丰玥会变老的事当然不能告诉惠明。
老七抱着惠明进了门,大呼小叫:“明明,快搭把手,小至不行了!”他力求逼真,嗓子都喊破音了。
惠明一听忙丢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帮老七一起把小至放在沙发上,然后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只看到一个裹着碎花床单的背影,床单拖在地上,快速上楼去了。
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丰玥,惠明连忙叫:“丰部长。”
丰玥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老七慌张地给她打掩护,声嘶力竭叫:“小至!”
惠明忙又低头看小至,小至这时却幽幽转醒,喃喃说:“谢谢奶奶。”
惠明皱眉,看向老七,老七当机立断抱起小至,“来我送你回房休息。”他抱着毫无重量的小至挡在惠明前面,故意走得慢吞吞,好像被他办公室养的那只心爱的乌龟给传染了。
惠明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发现不对了。丰玥在老七之后进门,老七对丰玥的出现太过熟视无睹,这完全说明他们是一起回来的。而老七故意把动静弄得这么大是为了转移他的视线,丰玥身上裹着床单,这些都是为了掩盖丰玥身上的什么,她难道受了伤?
老七走到丰玥门口,小至已经彻底清醒从老七怀里跳下来,说:“谢谢七哥,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好好,那你自己进去,你们女孩子的房间我们大老爷们不方便进。”老七拉着惠明就要下楼,惠明定住不动,说:“丰玥呢?”
老七眨眨眼,“不是刚回来?”
惠明沉声说:“七哥,放开我。”
“明明!”老七把他拉得愈发紧。
惠明看小至:“丰玥呢?她受伤了吗?”
小至空白了很久,跟不上剧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啊,丰玥姐姐受伤了吗?”
惠明只觉得担忧、愤怒、无奈混合在一起,像酱油可乐菜油辣椒一样组成了一杯黑暗饮料之最,火辣辣灼着他的心。
她悄悄出了门都不告诉他,让他心被提吊在嗓子眼,她受伤了,还要伙同老七一起瞒着他。
他跟她桌面上相框里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但她从来没有显露出过哪怕一点。
惠明努力维持住自己最“即之也温”的面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在跳,跳得又紧又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丰玥提溜着装进垃圾袋里的孙二志家床单准备下楼去扔,迎上三双带着“刷刷刷”音效的目光。
小至看她是带着感激、崇敬和喜欢,老七看她则满眼担忧而后放松,惠明呢?从惠明复杂的眼光中她没能提取出正确的信息来。
他看起来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转瞬又好像完全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