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天天哭着,两条胳膊紧紧抱住梁丘云的脖子,眼泪顺着梁丘云的领口热乎乎地往下淌,他哭声颤抖:“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人群散去,林导也是头疼,他上了台,去看那个秋千,问祁禄几个小孩,刚才那个叫骆天天的孩子是怎么爬上去,又怎么掉下来的。
汤贞仰头看秋千顶端的电机,问:“林爷,设计有问题吗?”
林导叉着腰,想了半晌,一摆手:“先不试了,我去叫他们再检查一遍机器。这样吧,小汤,你叫着乔贺,叫着小高,去观众席你们找个地方坐,我先去和设计说一说秋千的事,一会儿来找你们。”
“找我们干什么?”汤贞不解。
“乔贺要问梁山伯。”
乔贺看到梁丘云离开了。他想起前几天夜里同汤贞的一次对话。梁祝彩排第一天开始到现在,进度飞快,连带着日子也过得飞快。几乎每个夜晚,乔贺都能在剧组下榻的酒店外面见到梁丘云。他往往比乔贺来得早,一个人坐在机车上,边抽烟边抬头看阳台,躲在篱笆的阴影里,不去和剧组任何一个人打照面。他走得也早,汤贞回来没多久他就走了,机车引擎轰隆隆的,任何站在阳台上的人都能听见。
也几乎是每个夜晚,汤贞都会告诉乔贺,医生说的,他要听话。“至少每天工作的时候能见到他。”汤贞说,他也许意识不到这句话里包含了多么微妙的东西。
这会儿梁丘云走了,他离开了剧院,汤贞表现得倒很镇静。只有接触到乔贺的目光的时候,汤贞有点紧张,对他笑了笑。
林导来了,上来就问:“乔贺,你早上说你看了本什么书?”
“不是书,叫《义忠王庙记》。”
林导点点头,他看样子是知道的:“我叫你琢磨梁山伯,你七看八看的。”旁边副导演和汤贞却比较茫然。
乔贺与他们解释,有这么一版梁祝,宋朝人写的,它的主人公不是祝英台,而是梁山伯,就是题目上的“义忠王”。在这个故事里,梁山伯出身经历颇为传奇,不仅饱读诗书,还能佑人打仗。他被后人封神封王,立庙立祠,俨然一个忠义的化身。梁山伯再不是那个刻板迂腐懦弱的书呆子,而是人人口中拜称的“梁王”。
汤贞噗嗤一笑,感觉太夸张:“梁王?”
副导演说,这不瞎扯淡嘛。
乔贺笑着说,在这个梁山伯做主角的梁祝里,楼台一别,梁山伯自知娶英台无望,还发了这么一句感慨:“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区区何足论也。”
“就是说,活着,应该封侯做官,死了也要进庙堂,受人祭拜,梁山伯觉得,男人应当成就一番事业,区区一个祝英台又算得了什么呢。”
汤贞点头,表示吃惊,却显然没真往心里去。估计在他看来,这实在离谱得有点过了。林导说:“乔贺,行了,不要再糟贱山伯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了。”
乔贺说:“我是想多了解他。”
“你这是编排他,”林导指着乔贺,跟副导演和汤贞说,“你们发现没有,乔贺讨厌起一个人来有多么可怕,还引经据典的。大家都小心点,不要被乔贺讨厌了。”
汤贞哈哈大笑。
林导又拉着汤贞说:“他上回还说,梁山伯临终前给英台送那个沾血的罗帕,是居心不良,道德绑架,独占欲太强。”
汤贞正笑着,林导一敲他:“英台,你喜欢山伯,你来回答乔贺的问题。”
“什么问题?”汤贞看着乔贺。
乔贺老师有两个问题要问,出自他一接触梁祝起,就对梁山伯最不满的那两段情节。
“一是十八相送的时候,”乔贺说,“英台几番暗示提点,那意思明显到没读过的书的庄稼汉八成都能明白,梁山伯一个读书人,不明白,为什么。这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书呆子’一个‘愚笨’就可以解释的。”
“二,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同学变成了女人,娶不到,他就要去死。”
副导演说:“第二个问题还用说吗,因为他喜欢祝英台啊!”
汤贞从旁边听着,乔贺问副导演:“你是说他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的时候,他就喜欢‘他’?”
“那还用说吗,”副导演一拍椅子扶手,“如果我和你们说有两个男人是多年兄弟,其中一个突然说自己其实是女人,转天他俩就结婚了。你们怎么想。这一定是早就有情况啊。林导突然变成女人,我会想娶他吗,不会啊,对不对,开玩笑,”他说着,一看汤贞,“就是小汤变成女人,对吧……那我、我也得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
汤贞又笑起来,林导卷了剧本,打副导演毛茸茸的脑袋。
“英台,你来分析分析第一个问题。”
汤贞靠在椅背上想,过会儿他问乔贺:“乔大哥,你心里是不是有结论了。”
林导从旁边哼了一声,念叨:“他脑袋里全是结论,全都是些编排人的结论。”
乔贺说,结论他当然有。
“祝英台生得美,扮成男子,自然也是漂亮。魏晋那个年代是很自由的,男风盛行,可以想见,在书院里追求祝英台的男子怎么也有一些。同居三年,梁山伯对英台没有一点想法。说得好听一点,叫呆蠢愚笨,至诚君子,说得难听点,他在十八相送那种表现,已经有装聋作哑,恐同深柜的嫌疑了。”
汤贞点头,忍着笑,林汉臣则是一副他早就料到了的表情。
“还有一点,要弄明白他当时究竟是真笨听不懂,还是懂了英台的暗示却假装不懂,还要看他对英台究竟保持何种感情,”乔贺继续说,他倒是不受影响,走自己的思路,“是兄长对结拜弟弟的关怀之情,还是纯粹的同窗之谊,还是在他心中已属于犯禁,令他不愿面对的禁忌真情?”
林导说:“所以你的结论是。”
“我的结论是,他要么太笨,要么太聪明,”乔贺说,“梁山伯若是笨,那就是真的愚钝至此,痴呆迂腐,无药可救,根本配不上英台;他若是聪明,那他就是装聋作哑,懦弱胆小,不敢回应,更是枉负了英台一片深情。”
林导点他,和汤贞说:“我找他来演梁山伯,他左右都恨上梁山伯了。”又叫汤贞:“你来选,你说,山伯是笨还是聪明。”
汤贞一顿,他仿佛刚刚在想别的事情,这会儿一听林导的问题,他说:“山伯再聪明,聪明不过英台。祝英台既然选择信他爱他,他必然是笨的。”
他言下之意,梁山伯若是装聋作哑,耍些小聪明,一定逃不过祝英台的眼睛。
副导演却连连摆手,又来插话:“我跟你讲,小汤,这可不一定。有的男的就是看着越笨心眼越多。”
汤贞说,再多,多得过祝英台的七窍玲珑心。
副导演很有经验的样子,说,小汤啊,你不懂,爱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
汤贞接了个电话,是梁丘云打来的。他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也不跟乔贺他们说了,也不跟乔贺他们笑了,一个人走到剧场最后面安静的角落,神色紧张。
林导望了汤贞的背影,和乔贺讲:“梁山伯是个守规矩的人,你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