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汤贞说,他依靠在小顾帮他拉开的座椅里,盖上保暖毯子。
小顾坐在旁边,瞧着汤贞一双眼睛阖上,刚没休息了一会儿,又睁开。
“给云哥拿的东西都在后备箱里吗?”汤贞看了小顾。
小顾说,温心已经提前拿过去了:“您就别操心了,睡会儿吧。一会儿云哥见着你肯定又知道你通宵没睡觉。”
汤贞听了,视线转开,把眼睛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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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流电影》本周电影票房榜单第一位:《芭比的野餐》
“……董灵在这部小妞电影里贡献了她走下t台以来最为卖力的一次演出,一人分饰九角,扮人扮偶,扮老扮丑,野心不小。男主角汤贞则贡献了全片也许是绝无仅有的演技上线的十分钟,当他的独角戏在大荧幕上出现,观众可能会回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走进了电影院。”
小孟读着杂志,翻了几页,也没翻到丁导说的《狼烟》的采访在哪里。
“……毫无疑问,本周所有的电影院都在放映《芭比的野餐》,这就是今年年初最卖座的电影。汤贞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咒语,只要在海报上印了这两个字,人们就会乌泱乌泱地挤进电影院。这也给众多的影视公司指了一条明路:对于像董小姐这类影视新人,只要能请到汤贞合作,一条走红之路起码成功一半——”
“小孟,找到我们的采访了吗?”说话的人腔调有些别扭,是《狼烟》的导演,香港人丁望中。
小孟道:“没有,导演,没看见。”
丁导嘴里当即迸出一句三字经来。摄影师叫他,他不听,灯光喊他,他也不理。“方老板的人呢,”丁导青筋直冒,大声喝问周围人等,“现场制片在哪里??”
偌大的剧组,没一个人答腔。
小孟瞧着周围站着的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剧务,忽然想起今早来的时候,听剧组不知道谁在公共厕所边上打电话。
“《狼烟》这片子,补拍一个多月了,后期早就没钱了。丁望中再这么折腾下去,在方老板那儿活活要成弃子。”
“丁导,您消消气吧,喝口水。”小孟站起来,只得这样说。
丁望中深呼吸了半晌,问身边人:“阿贞他什么时候来呀?”
周围的导演助理们说,汤贞老师的车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了,已经打电话催过了。
“好,好,”丁望中道,沉下气来,“汤贞来探班,我们拍好了带子送到他杂志社去,我不信就这样还能不给我们版面?”
助理们面面相觑,小孟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
剧组现场的医疗队给男主角梁丘云紧急处理过伤口,拍摄就要抓紧时间重新开始了。梁丘云钻进车里,再一次把这辆残缺不全的道具车往后倒。在即将补拍的镜头里,梁丘云要驾驶着这辆报废的车子,从爆破坍塌的墙壁和熊熊烈火中飞跃过去。
这样危险的镜头,一个不小心演员就有命丧当场的可能。丁望中要求补拍是因为他对电脑后期的制作效果不满意,已经花去了这么多钱,《狼烟》筹备了这么多年,是他的心血,丁导坚持实地补拍这场戏,才算是不留遗憾。梁丘云呢,他早在签约时就答应了丁导,无论多么危险的镜头,他都会亲身上阵,保证不用替身。
无论拍摄再艰难,梁丘云也没有说“不”的权利,在《狼烟》片场,这个男主演可以说没有任何话语权。丁望中其人,控制欲极强,片场大小事务他都要插手,连影片宣传的细枝末节他也要亲自过问,用小孟顶头上司郭小莉的话,这恰恰证明了《狼烟》对丁导来说是多么重要:“阿云能接到这样一部戏,一旦顺利上映,前途可期!”
《狼烟》的制片人兼投资人方曦和老板也对梁丘云和小孟说过类似的话:“丁导是个能人,他愿意打磨你,你就好好受他的打磨。机会难得。也别忘了感谢小汤,这个机会是他给你的。”
方老板所说的“机会是他给你的”,也许指的是汤贞把丁望中介绍给了梁丘云的事。那时小孟刚刚来到亚星娱乐不久,对这个行业里许多内情还不是很了解,他只听郭姐说丁望中在香港惹了事,被方曦和接来了内地,这个人带着自己的心血之作《狼烟》找上了汤贞,汤贞看过了剧本,就想把丁导介绍给梁丘云。
“今晚他们三个在望仙楼吃饭,”郭小莉当时嘱咐小孟道,“你去跟在阿云身边,给阿云充个门面。”
小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梁丘云的助理。在亚星内部的传闻里,这是个没有前途的职位。梁丘云没有助理。他需要助理吗?汤贞身边的每个助理都是梁丘云亲手带出来的,他自己就是亚星娱乐资历最老的一位助理了。
当晚,小孟跟在梁丘云身边,看着梁丘云在汤贞的引荐下同丁望中和几位香港来的电影人吃饭。饭吃到一半,汤贞要连夜飞广东,看着丁导与梁丘云相谈甚欢,汤贞放心走了。
谁知汤贞这一走,丁望中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后半程的酒桌上,丁望中操着一口粤语和几个香港人说话、喝酒、吃菜,梁丘云在一旁独坐着,犹如坐冷板凳。迟钝如小孟也感觉出来了,丁导一点也不满意梁丘云,十有八九到了明天,就要找个借口和汤贞把梁丘云推辞了。
这场饭局结束后,丁导和几个香港人全喝了酒。梁丘云主动提出,由他开车送几位回酒店。丁望中不同意,他是真的一点也瞧不上梁丘云:“我来大陆这边,我是来找汤贞的啊,他们就拿你来搪塞我?”
“你回去,告诉方曦和,我丁望中不会拍烂片!《狼烟》也不会是他搞三搞四的工具!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汤贞的!”
小孟听着头皮发麻,他悄悄抬头看梁丘云,就见梁丘云扶着丁导,听着受着,也不生气。
“您来了我们这里就是客人,”梁丘云平心静气道,“今天是阿贞的酒局,我要保证您和您的朋友平平安安回酒店。”
丁望中摆手:“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们了。我明天就回香港!”
从小孟看来,这帮香港佬都这个态度了,梁丘云何必再去热脸贴冷屁股。可梁丘云就愣是不放弃:“您待会儿平安到了酒店,我就走。不然阿贞不放心。”
小孟没办法,只得跟梁丘云一起坐进了丁导的后车座。丁望中坚持要自己开车,他一边开车,一边和副驾驶上的人说着香港话。语言的隔阂无形中造出一面墙来,把小孟和梁丘云挡开。天黑着,梁丘云一声不吭坐在后面,好像一块招人嫌招人恶却风雨不动的石头,他不说话,也不会来事。小孟突然觉得,这个人不红,委实是有道理的。
车喇叭忽然尖啸起来,就在下一秒,丁望中飞速调转方向盘,车头还是猛地撞上了前头的。巨响过后,四处是尖锐的鸣笛,小孟惊魂未定,从后车座爬起来,他看到梁丘云早已以最快速度下了车。车头开始冒烟了,丁望中身体陷进驾驶座里,嘴里发出了一阵凄厉的怪叫声。
往后再发生的事,丁望中在酒桌上对汤贞和方曦和反复演绎,讲的是绘声绘色:“当时我想,上帝啊,圣母玛利亚,我丁望中出师未捷身先死,是要把这条腿交代在祖国妈妈的怀抱里了——”
丁望中推车门推不开,想拔自己卡住的腿拔不出来,正在绝望之际,有人从外面把那扇挤压变形了的车门硬生生卸了下来。丁望中踩着刹车的那条腿被挤死在了方向盘下面,他疼得嘴合不上,眼泪流了满脸,一抬头,见一个高大男人出现在车外。梁丘云及时探身进来,一手扶住了丁望中的脖子,另一只手往下面摸,丁望中的腿动弹不得。
“打999,快打999!”丁望中也不说香港话了,催促恳求梁丘云道。
梁丘云在丁望中腿上摸到了满手的血。顿了两秒,他走了。
副驾驶上另一位香港同僚头上流血,一样倒在了车座上。丁望中嘴里呢喃,念叨,他感觉他的腿越发麻木,已经是没有知觉了。车窗外围上来越来越多的群众,一张张尽是大陆人的面孔,有人用灭火器喷灭了丁望中车头的烟,四面停下的车灯把这条路前后照得如同白昼。
“叫救护车,这司机的腿卡住了!”
“120过不来,前前后后全都堵了。”
……
“来,丁导。”
意识模糊中,丁望中再度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迟钝地抬起头,见是梁丘云回来了。丁望中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我的腿是断了吧?”
他听见梁丘云在耳边沉声道:“丁导,为了留住腿,你且忍一忍。”
丁望中感觉自己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已经麻木的腿上传过来。梁丘云到后备箱里拿了汤贞送给丁导的一坛六十年的茅台,琼浆玉液从大腿直直灌到脚底,丁望中浑身根根骨头俱震,一口牙咬着酒塞,险些是咬碎了。